洛英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涟月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恍然与狼狈。
“尤莱亚的傲骨,以及他对你根深蒂固的轻视,他绝不可能甘心死在你的手里,也绝不屑于自杀,那等同于承认自己的彻底失败。所以他刻意激怒我,然后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我的剑锋。”
洛英抿紧了唇,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给哥哥添麻烦了吗?”
涟月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否认,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的平静。
“不……没有。这样……也好……”
尤莱亚选择死在洛英剑下,他其实并不意外。
正如洛英所言,刻进尤莱亚骨髓里的那份傲骨,那份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优越感,怎会允许自己终结于他所轻视的“失败者”之手?
又怎会允许自己以自戕这种懦弱的方式,向命运低头?
这……就是他尤莱亚最后的、无声的控诉与胜利宣言么?
呵……真是……
涟月心中一片冰冷的死寂,竟是无言以对。
洛英感受到他长久的沉默,思索片刻,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知道哥哥担心尤莱亚故意挑拨离间。他没有。即便他有,我也不会听进去分毫。哥哥,你放心。”
放心二字,在涟月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涟月抬起眼,深深望进洛英那双此刻盛满了温柔与信任的眼眸中。
那眼底纯粹的不设防的亲近,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引燃了他心底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汹涌澎湃的情愫。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疯狂地冲撞着他的理智,迫使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将那些深埋心底,炽热滚烫、却又悖逆伦常的情感,对着眼前这个人——他唯一的、视若珍宝的弟弟,彻底倾泻而出。
就在那危险的洪流即将冲破堤坝的瞬间——
洛英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带着一种平静甚至是释然的力量,将他刚刚燃起的所有的痴妄与挣扎,瞬间扼杀。
“尤莱亚对我说,哥哥你很爱我,把我视作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最爱的弟弟。亲人,只能是亲人。哥哥,也只能是哥哥。”
说完,洛英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轻轻地、释然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笑容。
“或许,他终于明白了。凭他那点挑拨离间的言语,根本不可能撼动我们之间血脉相连的兄弟之情吧?”
涟月的身体,在洛英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僵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四肢百骸冰冷僵硬。
在洛英那双依然炙热、依然温柔、却无比清晰地划下界限的目光注视下,涟月的嘴角艰难,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
他想要扯出一个表示赞同,安抚的笑容,一个符合“哥哥”身份,宽慰弟弟的笑容。
可那肌肉仿佛不再属于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拼凑出哪怕一丝弧度。
“呵……呵呵……”
最终,只有几声干涩、破碎、毫无温度的低笑,从涟月僵硬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可能引起洛英的疑虑。
又或许……是因为尤莱亚临死前这最后一步棋,这无声的致命的算计;
以及那至死都要为洛英构筑的隔绝他非分之想的无形高墙,让他所有的念头都变得可笑而苍白,再也无法宣之于口。
尤莱亚。
你和我,都是利己之人。
权力的棋盘上,你败给了我。
情爱的深渊里,我输给了你。
你用最后的话语,在你我之间,也在我与洛英之间,筑起了一道我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大概就是你尤莱亚,在这尘世落幕之际;
对洛英所能给予的,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维护了吧?
——
涟月终究给了尤莱亚一场属于澳特兰王子的、表面光鲜的葬礼,将他安葬在他母亲冰冷的墓碑旁。
仪式肃穆,却透着骨子里的疏离与算计。
洛英全程静默,只在最后将那枚染过血的纪念币轻轻放在尤莱亚簇新的墓碑前,随即转身,跟着涟月离去的背影,没有再回头。
深夜的宫殿,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
涟月修长的手指轻叩洛英的房门,门被打开时,嘴角习惯性地扬起温柔弧度。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洛英笑了笑,下意识想牵住涟月,涟月却先一步,以一种不容拒绝又极尽温柔的力道,握住了洛英的手腕。
那触感带着夜露的微凉,却又似乎蕴藏着某种灼人的温度。他牵着洛英,一步步走向床边,两人并肩在床沿坐下。
涟月从袖口里拿出一本纸页泛黄,边角磨损的旧书。
书页上,是洛英不甚了了的、蜿蜒曲折的古东方文字,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母亲遗留给涟月的书。
“哥哥是想给我讲睡前故事吗?”
洛英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温暖的调侃,涟月不置可否,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动作轻柔地扶着洛英躺下,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在床边坐下,将那本古老的书籍摊开在膝头,烛光在泛黄的书页上跳跃。
“我知晓你素来喜欢听故事,从前,我总不知该寻些何等趣事,方能助你安眠。所幸……母亲留下的这本书里,记载了一段关于手足之情的古训,或可一听。”
涟月的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抚过洛英颈间温润的阳佩,那触感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隐秘的眷恋。
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完美地敛去了所有翻涌的不该流露的情愫。
“借此良机,哥哥给你讲这个故事吧。”
涟月低沉悦耳的声音,念诵着泛黄书页上古老的文字。
“昔有昆仲二人,同胎于昆冈灵玉。长者名‘渊’,幼者名‘澈’。玉工剖璞,琢为双佩:渊佩玄墨,沉凝如夜;澈佩素白,清辉若曦。佩成,分系兄弟颈项。此佩乃天地灵犀所化,同源同脉,气机相连,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是为‘共生之契’,亘古不移。
后遭世乱,兄弟离散。渊陷囹圄,身困绝境,心志煎熬,然感澈佩灵息未绝,知弟尚存,故忍辱偷生,傲骨不屈。澈虽在远方,然佩中时感渊之痛楚,如芒在背,如冰刺骨,日夜忧思,恨不能以身相代。
终至一日,澈仗剑破厄,欲救其兄。渊于镜中窥得澈至,心意相通。仰天朗笑,尽释胸中郁垒,慨然道:‘吾弟既至,吾道不孤。’遂引身向前,以心迎澈剑锋。血溅素佩,赤霞氤氲,玄白交融,凝作一体,光华内蕴,温润不朽。
澈抚颈间血玉,其温犹存,渊之精魄与未尽之守护,尽熔其中。澈泣而悟:兄非亡于弟剑,乃以己身精血,破厄解困,更将毕生傲骨、未竟之诺、手足情深,尽淬此玉,与弟永世相系,再无分离。纵使沧海桑田,此玉恒存,铭刻‘同源双生,死生同契’之誓。此非顽石,乃一段以血铸就、超越生死的手足至情。”
涟月的声音在念完最后一个字时,戛然而止,寝宫内只剩下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那古老晦涩的文字所承载的血腥、牺牲、束缚与永恒缠绕的寓意,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寂静的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洛英躺在那里,似乎是听不太懂这段生涩难懂的故事,在故事的中途就已经入睡。
涟月静静地坐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洛英安静的睡颜上,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
那血玉的意象,那永恒缠绕的“劫”,在他心底无声地回荡,与眼前人颈间温润的阳佩,交织成一幅无法挣脱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