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莱亚的声音响起，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让洛英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是一种被强行磨去了所有棱角的柔和，刻意得近乎失真。
曾经刻在骨子里、融入血脉的高傲与沉稳，被粗暴地刮除，只留下一种空洞的、仿佛被抽离了灵魂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愤怒或癫狂都更令人感到不适。
眼前的尤莱亚，身上只穿着一件质地普通、剪裁简单的纯白衬衫，搭配着毫无装饰的黑色长裤。
这身打扮，朴素得与这座曾属于澳特兰最尊贵王储的宫殿格格不入，甚至与他自己过去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截然不同。
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君主，那位大王子殿下，此刻被剥去了所有象征权力与地位的华丽外衣，只剩下最本初的躯壳。
然而，有些东西是囚笼和挫败也无法彻底抹杀的。
那从小在宫廷严苛礼仪中浸染出的深入骨髓的优雅姿态，那份流淌在血液里的属于王者的天然贵气，顽固地附着在他身上。
洛英停在敞开的寝宫门口，殿内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一声接一声，单调而规律，敲打在过分寂静的空气里。
尤莱亚落子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时间在僵持中无声流淌。
许久，尤莱亚终于发出一声极轻的笑，依旧没有回头。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从棋盘上捻起一枚已被彻底围困、无路可走的黑棋。
“怎么。”
他声音里的笑意带着一丝玩味，也带着一丝洛英极其熟悉的独属于尤莱亚那般居高临下的试探。
“怕我吃了你吗？”
这句刻在记忆里的、带着挑衅意味的话语，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洛英某根紧绷的弦，瞬间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洛英不再犹豫，抬步跨过那道无形的门槛。
目光扫过棋盘，洛英的眼神微微一凝——正是他先前在王宫与尤莱亚对弈的那一副棋局。
现在它被尤莱亚复刻了出来，甚至可能被反复推演过无数次。
尤莱亚确实消瘦了许多，曾经饱满的脸颊微微凹陷，使得本就深邃的五官更显棱角分明，甚至透出一种冷硬的雕塑感。
但这无损于他面容的俊朗，反而增添了几分被磨砺后的沧桑。
然而，最让洛英感到不适的，是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诡异的平和。
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不甘或癫狂。
只有一种近乎死水刻意维持的柔和。
洛英眉头紧锁，审视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尤莱亚，片刻后，带着十二分的警惕，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对着这盘死棋研究什么？成王败寇，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复盘这些，难道你还存着翻盘的心思？”
尤莱亚抬起眼帘，唇角勾起一抹堪称温和的笑意，他甚至故作姿态地轻叹了一声，放下了指尖捻着的白棋。
“还记得你那时对我说过的话吗？”
尤莱亚的视线落在棋盘上，眼神有些飘忽。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想你对我的那些劝告。总归，是被我说中了，逝者已逝，我确实……再也无法证明什么了。”
尤莱亚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你是对的，洛英。”
尤莱亚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洛英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
“王位，权力，这些曾经视若生命的东西……洛英，你在门口停留了那么久，迟迟不愿进来，是不是觉得，我变得让你不认识了？”
“变？”
洛英嗤笑一声，红眸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尤莱亚此刻略显萎靡的姿态，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
“当然变了。变得落魄，变得清醒了那么一点点，倒是终于有了点人该有的样子了，终于清楚的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只围绕着你一个人转，你的身边都是活生生，有着自己思想的活人，而不是你可以随意瞧不起，随意利用践踏尊严的垃圾。”
话语里的刻薄毫不掩饰，是熟悉的、试图激怒对方的洛英式作风。
出乎意料的是，尤莱亚并没有动怒，他甚至低低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
尤莱亚迎上洛英带着挑衅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
“又想故意激怒我？看我失态？”
尤莱亚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洛英，你这点小小的、带着恶趣味的爱好，倒是一点都没变。但是……”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洛英那双红眸，试图去寻找某种他期待看到却又明知不可能存在的情绪。
比如，一丝动摇？一丝怜悯？
最终，尤莱亚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声音却依旧平稳。
“这一次，没用了。因为……我不在乎了。”
尤莱亚话锋一转，目光在洛英身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倒是你，洛英。看起来，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有生机了。看来你过得确实不错。”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讽刺。
“有喜欢的人在身边，有光明的未来铺展在脚下......呵，和我当初为你精心预设、打造的生活蓝图，竟也相差无几。”
说到这里，尤莱亚微微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起的浓烈杀意。
当他再次抬起眼时，那杀意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唯一出现了偏差的，就是你的那位……最珍视的‘亲人’，还陪伴在你的身边，融入你的生活，与你兄友弟恭，情比金坚。”
说到这里，尤莱亚不等洛英的反应，身体微微向前倾，和洛英拉近了距离，笑着说道
“想必你来的时候，他一定和你说了让你不要相信我说的话......之类的？你觉得他在害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