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周记绸缎庄最后一批存货被官府以“军需征用”之名拉走。钱满粮心急如焚地来报:“父亲!码头工人已经三月没发工银,城西布庄的掌柜卷着账本跑了!”
周老爷望着祠堂里摇曳的烛火,“忠信传家”的祖训在烟雾中扭曲变形。想起捐出五十万石粮食那日,押运的车队路过灾区,百姓们追着车辕喊“周大善人”,却被官兵的马鞭抽得头破血流。
初冬日,朝廷再次下诏征银。这次的数目,比上次又多增了五十万两。宣旨太监依旧尖着嗓子,词句却比往日更锋利:“周家累受皇恩,理当倾家报国……”
周老爷望着山庄外瑟瑟发抖的佃户,他们衣不蔽体,却还要为新税发愁。百姓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曾经开仓放粮的周家山庄,如今和他们一样,成了被盘剥的对象。
三日后,边陲传来噩耗,守军因粮草短缺而全军濒临覆没。京城的宫墙内,新的旨意正在拟写:为筹措军饷,将对各地商贾加收“忠义税”。
周记产业规模急剧缩减,焦县的富户们也纷纷受到波及。为筹集军饷,朝廷对当地富户资产进行征收。颜家的粮仓与镖局均已被充公,郑迁安名下的矿山也被收归朝廷所用,郑家仅保留辅助管理权。
周老爷站在祠堂前,望着祖训牌匾上斑驳的裂痕,仿佛看到了这个世道的裂痕。周老爷缓缓转身,对钱满粮道:“去把账房先生们都叫来,再把各处的管事也一并唤来。”
隔日夜里,周家山庄灯火通明。账册堆满了案几,算盘声噼啪作响,却掩不住屋外呼啸的寒风。周老爷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重重划去。末了,长叹一声:“罢了,民尽财殚,何以报国?既然朝廷所需,周家山庄便捐出周记所剩的全部产业,只留下周家山庄做为栖所。”
晨光刺破寒雾,当周老爷将誊抄工整的献产文书郑重递给宣旨太监时,对方尖细的嗓音里竟难得透出几分诧异:“周老爷这是……”
“草民谨遵圣谕。”周老爷拱手时,袖口滑落的补丁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身后,钱满粮领着账房先生们怀抱账本,神色凝重地立在霜白的石阶上。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更衬得山庄前这片空地死寂沉沉。
三日后,朝廷的封条贴上了周记绸缎庄斑驳的木门。当官兵们押着最后一辆装满账本和地契的马车离去时,几个曾受周家救济的老仆跪在尘埃里,泪水混着黄土在脸上划出沟壑。
周老爷倚在书房的窗边,想起多年前父亲教自己辨认绸缎纹路的光景,那时柜台上的鎏金算盘,还能映出满堂的辉煌。
然而,朝廷的贪欲如饕餮之口永难填满。“忠义税”推行月余,焦县半数富户倾家荡产,街头巷尾尽是哀嚎。更有甚者,因交不出税银,被衙役拖去充作苦力,暴尸荒野。曾经车水马龙的市集,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野草疯长。
腊月廿三,本该是祭灶迎祥的日子。周老爷独坐祠堂,望着案上冷透的素斋,忽闻山庄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周老爷踉跄着推开雕花木门,只见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饥寒交迫,潮水般涌向周家山庄。
“周老爷!救救我们!”人群中,一个抱着病儿的妇人突然扑到周老爷的脚边:“我家男人被抓去修皇陵,至今生死未卜……”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老者挤上前来,枯槁的手死死攥住周老爷的衣摆:“您当年开粥棚救过我们,如今朝廷把最后一粒米都抢走,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
周老爷望着这些曾经受自己恩惠,如今却因朝廷苛政濒临绝境的百姓,只觉喉头腥甜。颤抖着扶住祠堂门前的石柱,抬头看向“忠信传家”的祖训——牌匾上的裂痕又深了几分,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官兵挥舞着明晃晃的长刀,朝着人群冲来。“反了!竟敢聚众闹事!”为首的官兵一声令下,寒光闪过,一个青年被当胸刺倒,鲜血溅在祠堂的石阶上,洇开朵朵红梅。
“住手!”周老爷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前张开双臂拦住官兵。目光扫过惊恐万状的百姓,扫过祠堂里摇摇欲坠的祖训,最终落在天边翻涌的乌云上:“我周家既已捐尽家财,又何惧一死?”
“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为首的官兵目露凶光,暴喝一声,手中长刀裹挟着凛冽的风声,直取周老爷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一道银光破空而来。一枚袖镖自斜刺里疾射而出,精准命中官兵手中的长刀。锋利的刀刃应声而断,半截刀身坠地发出铿锵声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官兵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残刀。
“尔等好大的胆子!”钱满粮身姿如燕,几个起落便掠至周老爷身前,张开双臂将周老爷护在身后,怒目圆睁扫视着眼前如狼似虎的官兵,周身散发着凛然气势。
见有人出面阻拦,原本四散奔逃的百姓顿时有了主心骨。人群又如潮水般涌来,层层叠叠将官兵围在中央,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愤怒的低语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反了!你们这是要聚众谋反?”为首的官兵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握着残刀的手微微发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将他们团团围住的人群。
周老爷抬手轻拨开挡在身前的钱满粮,挺直脊背,抬高声道:“各位官爷明察!此地并无谋逆之举,不过是饥民走投无路,来我周家山庄求碗米汤续命罢了!”
为首的官兵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喉结微动,沉吟片刻后挤出一抹笑意:“怎么不早言语?既无谋逆之事,我等也好回去交差。”说罢,整了整甲胄。
“诸位乡亲,让官爷们先行!”周老爷朝围堵拥的饥民们扬了扬手。饥民们攥着破碗,默不作声地向后退去,让出一条蜿蜒的通路,望着官兵们的背影渐渐没入尘土飞扬的官道中。
周老爷望着渐渐平息的人群,祠堂前的积雪已被踩成泥泞。寒风中,“忠信传家”的牌匾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轰然坠地裂成两半。周老爷弯腰拾起半块木牌,抚摸着斑驳的字迹,终于明白,有些忠义,早已被蛀空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