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万公公亲自到各地向富户筹资以充实国库,可朝廷的国库就像个吸金的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于是,一轮又一轮的筹资不断盘剥着全国的富户,而穷人自然也逃不过朝廷一次又一次加征的各种苛捐杂税。
朝廷榨取无度,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周家山庄更是首当其冲,成了朝廷压榨的首要目标。
万公公第一次到周家山庄,答应义女孟玉娇,让周记产业暂养歇一段时间。谁料,才时隔两个月余,朝廷的一纸筹资圣旨又降到了周家山庄,这次直接要周家山庄向朝廷再捐银一百万两银子。
接到圣旨的周老爷只觉两眼一黑,险些昏厥在地,幸亏钱满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周老爷。
皇帝老儿一开口就要一百万两银子,可这对周家山庄而言,又得变卖周记产业;况且在这民不聊生的大环境下,周记产业根本卖不出好价钱。
周老爷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恹恹地道:“满粮,到哪儿去凑这一百万两银子?”
“父亲,看来朝廷不榨干我们周家山庄是不罢休了。”立在周老爷床边的钱满粮,紧锁眉头,嘴里虽这般说着,心里却在想着如何凑齐一百万两银子。
“呵!”周老爷苦笑一声,眼角流下一行泪来:“看来,周家山庄要在我周鸿泰的手上没落了。”
钱满粮见周老爷落泪,心下一阵绞痛,却束手无策。此时除了筹到银子,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空洞。
“父亲,您好生歇着,筹银的事,满粮去办!”当下,也只能由钱满粮担起这筹银的重责。
周老爷大喘了口气,虚弱地道:“满粮,如今除了变卖周记产业,再无计可施了。卖了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父亲……”钱满粮心里又酸又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办吧,只要你我父子平安无恙,就算卖光了周记产业,也定能东山再起的。”周老爷慈祥地望向钱满粮,看出钱满粮心里的不舍与难过,安慰道。
钱满粮咬了咬牙,转身走出房门时,眼圈已红得发胀。庭院里的石榴树被晒得蔫头耷脑,叶子上的焦痕像是给周家山庄蒙了层灰,钱满粮望着门楼外蜿蜒的山路,只觉脚下有千斤重。
周家山庄再次变卖周记产业,与上次不同的是,如今的价格比上次跌了将近一半。
买主看着钱满粮,叹道:“钱管家,这光景接下产业,想盈利是难了。不过是存个盼头,盼着哪天光景好转,老百姓能有条活路,到那时,这些产业或许才能真正见着利。”
钱满粮攥着刚到手的银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过四十五万两,离一百万两还差着大半截。钱满粮站在商号门口,望着街上稀疏的行人,个个面黄肌瘦,连挑着担子的货郎都有气无力,喉咙里的吆喝声像被砂纸磨过一般沙哑。
“钱管家!”身后传来买主的声音,那人揣着刚到手的地契,脸上却没半分喜色:“您剩下要卖的产业……您若信得过,我倒有个门路。”
钱满粮猛地回头,眼里燃起一丝光:“愿闻其详。”
“城西的沈万高,上个月刚从南边回来,听说带了批西洋来的珍奇物件,手里怕是有现银。只是那人素来只做锦上添花的买卖,从不雪中送炭,您去了怕是要受些委屈。”
钱满粮拱手谢过,转身便往城西赶。沈府朱门紧闭,门环上的铜绿在日头下泛着冷光。管家通报了三次,才见沈万高摇着折扇出来,眼角的笑纹里全是精明:“钱管家,这光景敢接盘的,可不是一般人啊。”
钱满粮攥紧了袖中的地契,指腹被粗糙的纸张磨得生疼:“沈老板开个价,只要能凑齐银子,周记的绸缎庄和漕运船队,都可以让给您。”
沈万高眯眼打量着钱满粮,忽然嗤笑一声:“绸缎庄?如今百姓连粗布都穿不起,您那云锦能当饭吃?漕运船队?河道里的水匪比官差还多,我接过来是等着喂鱼吗?”
钱满粮喉头滚动,强压下心头的屈辱:“沈老板要怎样才肯出手?”
“五成价。”沈万堂折扇一合,敲在掌心,“绸缎庄、船队,再加城郊那二十亩水田,我给你五十万两。多一分,免谈。”
五十万两?光是船队去年的修缮费就不止这个数。钱满粮只觉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眼前阵阵发黑。可一想到周老爷面如死灰的脸,想起圣旨上交银子的时间期限,终是闭了闭眼:“成交。”
签契书时,毛笔在纸上洇开的墨迹,像极了周老爷眼角的泪。凑齐的九十五万两银子,被装在六个沉甸甸的木箱里,钱满粮亲自押着去县衙交差。差役清点时,忽然指着其中一箱:“这里面怎么掺了半箱碎银?”
钱满粮低头看去,那是自己挨家挨户向佃户们凑的,有带着体温的铜板,有缺口的银锭,甚至还有妇人头上拔下来的银钗。钱满粮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几日后,钱满粮马不停蹄回到山庄时,月已上中天。周老爷房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周老爷佝偻的影子。钱满粮推开门,见周老爷正对着一幅《山庄春耕图》出神,画上的田埂里,还留着周老爷儿时追逐蝴蝶的脚印。
“父亲,银子凑齐了。”钱满粮声音沙哑。
周老爷缓缓回头,目光落在钱满粮疲倦又憔悴的脸上,老泪纵横。
钱满粮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泪终于决堤:“父亲……”
周老爷颤巍巍地扶起钱满粮,指腹抚过钱满粮眼角的泪痕:“起来吧。保住人,比保住产业要紧。总有一天,我们父子能把失去的,再一点一点挣回来。”
窗外的湘妃竹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钱满粮望着周老爷鬓边新添的白发,心里清楚,从明日起,自己要走的路,比山路上的荆棘路还要难走。但只要人还在,总有熬到天亮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