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水师出海,名为‘巡察’,实为远征,耗费何其之巨!”
奉天殿上,户部尚书茹太素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本就干瘦的身体此刻更是显得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
“如今国库空悬,各项开支都是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这治河的银子,动辄百万两,臣……臣实在是拿不出来了啊!”
说着,他用袖口抹了抹眼角,那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龙椅上一眼。
谁不知道,上次的“大黄经济战”,皇帝陛下的内帑赚得盆满钵满,金银堆积如山,几乎都要从武英殿的库房里溢出来了。
国库是没钱,但您有钱啊!
他这一哭,是在哭给皇帝看,让陛下于心不忍。
他这一哭,也是在哭给满朝文武看,拉拢同情,形成舆论的压力。
一时间,殿内附和之声四起,大多是些清流言官,言辞恳切,痛心疾首,仿佛大明的江山下一刻就要因为缺钱而崩塌。
龙椅之上,朱元璋面沉如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根本没听出茹太素话里有话的弦外之音。
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节粗大,布满老茧。
就那么轻轻地,极有节奏地,敲击着身下冰冷的紫檀木龙椅扶手。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像是战鼓,不响,却沉重地敲在百官的心坎上,敲得人心头发慌。
大殿之内,方才还嘈杂的附和声渐渐消失,陷入一种比冬日寒冰更彻骨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谁都清楚,茹太素这是在“逼宫”,想用国之大事,撬开皇帝的私人金库。
而皇帝的沉默,则是一种无声的,却比雷霆更具威势的拒绝!
茹太素跪在那冰凉的蟠龙金砖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膝盖直冲天灵盖。
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冰冷如刀的视线,正从那九五之尊的高处投下,死死地钉在自己的身上。
那是来自九天之上的威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知道,自己赌输了。
这位马上皇帝的意志,比钢铁还要坚硬。
宁愿让国事僵在这里,也绝不会轻易动用他视若性命的内帑,来填国库的窟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之中,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太监,手捧着一个火漆封口的明黄色文书匣,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殿中。
他在丹陛之下“噗通”一声长跪不起,尖锐而清晰的嗓音,如同一道惊雷,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启禀陛下!通政司急报!”
“北平府八百里加急文书,已到殿外!”
北平?
八百里加急?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让百官心中齐齐一咯噔!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北平行在出了天大的事。
莫不是……
草原上的残元余孽,趁着冬季叩边了?!
可先前不是说元人西迁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一瞬间,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个大殿。
朱元璋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终于抬起,敲击扶手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呈上来。”
内侍小跑着将文书匣高举过顶,送至御前。
朱元璋亲自掰开火漆封口,抽出里面的奏报。
他只扫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那张素来冷硬如铁、威严深重的脸上,竟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
那笑容不达眼底,却让所有看到的人,都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手将奏报递给了身旁的太子朱标。
朱标恭敬接过,垂眸快速浏览。
随即,这位素以温润儒雅着称的太子殿下,脸上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精彩。
从初见的惊讶,到中段的震撼,再到最后的……
一种混杂着极致钦佩与哭笑不得的复杂。
他猛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开口。
朱标笑了。
父子俩这番高深莫测的做派,更是让底下的大臣们抓心挠肝,如坐针毡。
茹太素壮着胆子,他知道,此时若不开口,恐怕就再无机会。
他躬着身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陛下,不知……北平所奏,究竟何事?”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大殿,像是在检阅自己的兵马,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茹太素那张写满焦虑与恐惧的脸上。
“茹爱卿。”
皇帝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臣……臣在。”茹太素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方才说,国库没钱了,治不了河,对也不对?”
茹太素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快冻僵了。
但他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确……确是如此。户部账上,已无大额钱粮可以支出了。”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吓人。
“那咱倒是要问问你。”
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道:
“若有一批营建宫殿所需的巨木,不花国库一分一厘,自己从那茫茫大海上漂来了,你……信不信?”
什么?!
茹太素当场就懵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自己从海上漂来了?
这是什么话?
木头还会自己长腿跑不成?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这是陛下又要想什么新名目,从他户部的空壳子里刮钱了?!
不止是他,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住了。
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纷纷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龙椅上的皇帝。
朱元璋似乎很满意他们这副见了鬼的反应,将手中的另一份奏报,随手扔给了身旁的内侍。
“念。”
“遵旨。”
那内侍展开奏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用抑扬顿挫,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语调,高声念了起来。
“臣,北平布政使周迪,叩奏陛下!”
“九月二十七,天津卫直沽港外,忽有我大明水师龙旗,破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