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蒙亮的天光里,付宁嘱咐他们,“做个记号儿,等胜利了,我来接他回家。”
二分区的同志埋葬了高书杰就跟他们告别了,敢算计他们?!想抓了他们的同志去邀功?!
这笔账得好好儿算算!
付宁站在那新坟前头,心里是一阵一阵的发慌。
认识的人又走了一个。
刚刚迈进1944年,可是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朋友和兄弟,老的少的都跟摘他的心似的。
现在还活着的人,却是一点儿保证都没有。
连安在北平那个虎穴狼窝里,想着他经营着的复杂关系,想着他藏在衣服领子里的毒药。
付宁不保证这次一别还能不能再见面。
吴清呢?
自从去了山东就是音信全无,偶尔有运金的队伍经过拾福峪,也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付宁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他是找矿的、是干冶炼的,用不着冲锋陷阵。
可是想想他练了三十年的功夫,自己说自己都不信。
就更别说付闯了。
在冀中的大平原上东杀西闯,有些消息还是他受了伤。
付宁越想越觉得透不过气来,他努力的想要抓住什么,却是一根稻草也薅不着,使了半天劲,只有空攥起来的拳头。
“大爷,咱们也该回去了。”
听着晋察冀边区的同志在催促他,付宁做了一个决定。
“同志,他们截下来的机器是不是要送到黄崖洞去?你能不能问一问,我想跟着他们去趟黄崖洞,行吗?我想见见我二哥。”
那人看了看地上的新坟,又看了看付宁,“行,我去请示。”
过了两天,他们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他们跟着那运输队,从?口陉到涉县再到黎县,翻山越岭去了黄崖洞。
等他们踏进那条峡谷,看见那些依山势而建的小石头房子的时候,一队人马迎了上来。
黄崖洞兵工厂的人特意出来迎接他们,付宁的眼睛从他们走近开始就粘在了一个人身上。
罗旭,他的二哥,七年没见了!
脱离开欢呼的队伍,他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看着罗旭同样激动得发红的眼睛。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二哥,桂平没了,书杰没了,吴清没有音信,关文慧生死不明……”
听着付宁泣血的声音,罗旭瞬间绷直了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本来兴奋于汇合的队伍渐渐安静下来,看着那个瘦瘦的小老头儿哭得像个孩子。
没人笑话他,他们不知道他嘴里的那几个人名儿是谁,但他们知道那一个一个的“没了”后面意味的是什么。
“行了,这么大岁数了,别让孩子们看了热闹,咱们回去聊。”
付宁跟着罗旭缀在队伍后头,慢慢往山谷里走。
罗二爷一路上都没让付宁再说话,而是说着自己的经历。
武汉沦陷那年,他本来是打算跟着兵工厂入川的,但是关文慧给他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
他当时正是最迷惘的时候,不明白这仗怎么就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会让日本这么个小国占了半壁江山。
看了关文慧的信,他觉得自己也该换一条路了,试试吧。
把妻子孩子送去了昆明,他就拿着信到了重庆,在曾家岩的帮助下,到了黄崖洞。
把付宁领到靠山根儿的一个小房子里,罗旭熟练的捅开了炉子,把大铜壶搁在了炉火上。
“嚯,咱们旭大爷都会生炉子烧开水了?!”
听着付宁又会打趣人了,罗旭知道他那个劲儿过去点儿了。
“怎么着?在你眼里,你哥就是一废物点心?”
“没、没、没,谁废物,您也不可能废物,您要是都废物了,那我们就没法儿要了。”
罗旭拍了拍手上的煤灰,把付宁叫到门口,指着山间一排排的房子给他介绍。
“你别看咱们这儿是大山沟儿,那边儿是铸造车间,那边儿是加工车间,那边儿是装配车间。
后面还有木工车间、修配厂,还有火药厂,都是大家一点儿一点儿建起来的。”
罗旭看着付宁一字一句极认真的说:“我刚到黄崖洞的那天,正好儿是蒸汽机运进来,就是那个大家伙。
这山路上都是人,全是附近的民兵和老百姓,没有重金悬赏,也没有武力强迫,都是一声招呼就来了。
足有两千人,就靠着那一双双手,人拉肩扛,把蒸汽机弄进来了。
当时我就知道,咱们这个国家亡不了!”
付宁的情绪在他的声音里平复下来了,他当然知道会胜利,也知道这场胜利的代价有多大。
但当这个牺牲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知道有多痛。
他不是迷茫,他是惶恐,他怕走到最后,身边无人同路。
屋里的水壶发出了“呜呜”的叫声,两个人转身回到屋里,在蒸腾的白汽里,罗旭在茶缸子里放了些叶子。
“尝尝这个,当地的老农都在山上采这个,炒了泡水喝,我喝着不比那明前的龙井次。”
付宁吹了吹吸溜了一小口,有点儿植物的清香,但是要跟什么龙井比,他可说不出来好坏,因为他没喝过龙井。
两个人笑了一阵儿,罗旭接着开导,当时电报送到黄崖洞的时候,领导找过他,说在蔚县的那个育种专家要过来一趟,据说精神有些崩溃。
他这些日子都提着心,不知道付宁经历了什么,那么有韧性的一个人怎么会崩溃呢?
见了之后他才知道,付宁的崩溃在于亲人朋友的离去,而不是什么信念崩塌,那就好办多了。
“这么多年,你们总是拿我跟连安当主心骨儿,其实最让我们踏实的是你。
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这儿好坏的总有个主意,而且不管我们怎么折腾,就算是摔了,只要还有命,你就能接住我们,这是我们的底气。
你知道不?付宁,你才是最重要的那个!
现在正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是比我们和日本谁更能坚持的时候,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谁……”
说到这儿,罗旭的声音也哽咽了。
付宁知道,二哥想起了罗枫,那个牺牲在冀中的孩子。
说到罗枫,付宁开始在身上的兜里挨个儿摸,他记得带着的。
哦,在这儿!
一张照片被掏了出来,递到了罗旭跟前。
“二哥,你看,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