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宁使劲儿的往城墙上望,越看越觉得这尸体有些眼熟。
书杰?!
不会吧!昨天他们才刚刚见面,才说了两句话,今天就天人永隔了?!
付宁看着那尸首被挂在城墙上,感觉自己的心跳就在耳朵边儿上跟敲鼓一样,咚咚直响。
随着城门的打开,一列伪军排着队出来了,手里拿着告示和浆糊,往城墙上贴。
有汉奸站在城门口儿,对着来来往往的老百姓大声宣读。
付宁也只听见了几句,什么“宣传反日思想”、“冥顽不灵”、“就地处决”之类的。
旁边的人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扶着他走远了,离得近了让那些汉奸看见了,免不了要盘问的。
回到住的地方,大家都默默的不说话,虽然不在一条线上,不知道那是哪方面的同志,但也是战友,面对这种牺牲,没人轻松得起来。
付宁问他们这尸首要在上头挂多长时间?
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虽然我们的人都在城里活动,希望早一点儿把烈士的遗体收殓了。
但是经常要多方走动,到处疏通环节,有的时候两、三个月也不一定能收了尸。
可能是城里有变故的原因,晋察冀边区的同志耽搁了一天才出城。
他们本来应该启程回阜平了,付宁却远远望着城墙问他:“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那具尸首什么时候能放下来?”
问了一圈儿,他告诉付宁,书杰是晋绥边区下面的二分区敌工站的,现在二分区已经把路子走通了。
说是曝尸三日就让他们收尸,也就是明天晚上,他们就能把尸首拉回来了。
“我们再等一天吧,那是我一个兄弟,我得送送他。”
听付宁这么一说,阜平过来的人都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么远还能遇上这样的事儿。
等到第二天夜色降临,付宁跟在二分区的人后面,看着城墙上的绳子一寸一寸的往下放。
直到书杰的尸体接触到了地面,下面的人用担架抬了,飞快的跑了回来。
又往太原城外走了好几里地,才在一块麦田边儿上停下。
天寒地冻的,坑都不好挖,一帮人默默的使劲刨。
付宁则是掀起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书杰的表情一点儿都不狰狞,全是决绝,甚至还带着一丝解脱。
身上的衣服还算整齐,只有腹部和右手臂上有两处枪伤,一柄短剑直直的插在心窝里。
二分区领头儿的人走过来,看着书杰的遗体,重重的叹了口气,伸手把短剑拔了下来。
旁边儿有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队长,高部长最后让我往东跑,他带着那些二狗子往西跑,我要是一块儿跟着往西跑就好了。”
“你个傻东西,你要是也往西,今天也就躺这儿了,高部长给你换的命,你就多打几个小鬼子才对得起他!”
“我知道,那帮二狗子骗人!呜~呜~呜~”
听着他一边儿哭一边儿诉说,付宁才知道书杰进城是因为有一个小队的伪军跟他们接触,说是想要投诚反正,手里还有情报,让二分区来人交接。
没想到却是一个陷阱,那个伪军的小队长把书杰他们骗进了太原城,然后团团围住想要把他们俩抓起来交给日本人。
书杰带着自己的通讯员一路突围,但是人单势孤,他把伪军吸引到自己身边,引着他们去了军需仓库。
子弹都打光了,他就近身肉搏,直到受了重伤,为了不当俘虏,他把短剑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付宁低着头,别人看不见,那一滴一滴的眼泪滴到了书杰青白色的手上。
挖坑的人们也在小声儿议论,“高部长牺牲了,是不是得给他家里送个信儿?”
“不知道他家在哪儿啊?我只听他说,原来家里人在重庆,让小鬼子的飞机炸死了,他才跑到咱们这里来的,现在告诉谁去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才不给家里送信儿的吗?
付宁思忖着,也是了,他怎么跟自己父母说,他们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都没了呢?
说了只怕会叔会婶儿更撑不住了。
旁边有个上了些岁数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块木头片儿,另一只手拿着把刻刀,嘴里磨磨叨叨的。
“这身份咋写啊?高部长刚来没几天,一直就这么叫着,他大名叫什么谁知道啊?不能光写上高部长吧?过几年谁还记得啊?”
“书杰,他叫高书杰。”付宁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人听着不是那么抖。
“大爷,你咋知道的?”旁边的人围过来,好奇的看着他。
付宁没接这个话茬儿,而是自顾自的往下说:“他是北平人,中法大学地理系毕业的,他是我们家里最小的弟弟。”
说着,他从自己腿上拔出了短刀,跟书杰的短剑放在一块儿,那刀柄和剑柄上的花纹是一样的。
付宁这把刀是前清光绪皇帝没的时候,他带着兄弟们去宣化避祸,连安给他的。
说是家传的东西。
书杰的短剑也是一样,估计都是连安的库房出来的。
听着付宁的话,在场的人都是唏嘘不已,大学生啊,那么多年前的大学生,搁在早年间,不是状元也是进士了。
“那您给他家里能传个信儿不?怎么也得让家里人知道他在哪儿啊!”
“他是独生子,他妈前两年就没了,吃共和面中毒走的,就剩下他爸爸了,当时差点儿没挺过来,现在我怎么跟那老爷子交待啊?!”
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哐哐刨坑的声音在黑夜里传出去老远。
没有棺木,只有一领草席,还是从堡垒户家里化来的。
大家都伸出手要把书杰抬到席子上去,那个被他救了命的男孩说了一句:“能把高部长的剑给我吗?我用它杀鬼子,给他报仇!”
付宁弯下腰把短剑拿起来递给他,“拿着吧,他能救下你,心里是高兴的。
你比他儿子大不了两岁,他救不了自己的孩子,救了你,也是一样的。”
冰凉的泥土渐渐把草席卷着的书杰掩盖起来了,付宁看了看已然发白了的东方。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