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两个,虽因权位,彼此日渐不和,但在对待刘武周的这道求援书信,却是意见相同。两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说道:“父皇,须当速往援之!”
“却我有一虑。”李渊沉吟稍顷,说道。
李建成问道:“敢问父皇何虑?”
“刘武周求援奏报上说,雁门正被高曦、魏刀儿等部围攻;萧裕夺占桑干镇,断其援兵。我恐我援兵未到,雁门已失。雁门既失,马邑何以保也?如此,并北四郡将为李善道尽得。则纵我援兵到至,何能为也?北则高曦、萧裕数万汉军,闻报,李善道亲提兵亦数万,赴向河东,至时,其南北夹击,莫说我援兵将无能为力,只恐太原孤城,犹且难守!此我虑也。”
却李渊所言,“李善道亲提兵亦数万,赴向河东”,这个消息,是昨天李渊才接到的。自李善道歼灭李密以后,李渊往河北遣派的斥候、细作,比往常增加了好几倍,还特地设立了消息传递的站点,昼夜不息传递军情。故是李善道现下的重要举动,他用不了多久,就能获知。
——题外话一句,不妨多说,有些事情,真是知之越多,忧之愈深。
兴洛仓城一战,李密居然半天就被汉军攻入城中!仓城的百万粮储,悉落李善道之手;李密东拼西凑、苦心经营了年余的十万兵马,也都尽为李善道所获;裴仁基等名将尽皆投降。李密这一败,端得吃饱了李善道!李善道现可称是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山东江南,已无敌手。
这还只是“武”的方面。
如果说歼灭李密,使李善道的军事实力,得到了一个飞跃的发展,则在歼灭李密之前,他歼灭宇文化及这一战,又使他在“文”的一面,收获极丰!裴矩等隋之重臣,纷纷归附,使李善道不仅声望鹊起,摇身一变,俨然已不逊色於李渊,且裴矩等人熟知典章制度,擅长治民理政,他们的投效,在行政上,也为李善道迅速建立稳固的统治秩序,提供了坚实的支撑。
更别说,歼灭宇文化及这一战后,李善道还得到了故隋的传国玉玺,萧皇后等也降从了他。
也因此,李善道亲提兵南下,往赴河内的这道情报传来之前,先传到关中的“李善道僭号称帝”此一消息,实未有引起李渊多少的震动。只不过得了一个长安,李渊就迫不及待地称帝,现今李善道兵强马壮、文武济济、手握传国玉玺,称帝何足怪也?
要怪,也只诧异他这么有耐心,称帝如此之晚罢了。——但话再说回来,李善道称帝自在李渊料中,可李善道的这一称帝,却实实在在地对天下之格局,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毕竟名正则言顺!帝号非只一人为尊,亦为一种政治工具,既已称帝建国,气象就与此前称王不同。
就这一点言之,诚然使得李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只要想及此事,就坐立不安。
亦是因此,李建成尚且罢了,李世民却从李渊“只恐太原孤城,犹且难守”这话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东西,——李渊好像是因李善道当今声威之盛,不仅刘武周不想去援,更至连太原都打算舍弃了?李世民顾不上君臣、父子的尊卑身份,忍不住抬眼,急往李渊面上去看!
李渊清瘦的脸庞上,皱纹明显比他在太原时深了许多,两鬓亦更多斑白,眼中流露出的不再是两年前创业时的沉毅,而是一种陷入困局的疲惫与迟疑,仿佛江山未稳,已然重压千钧。
这一刻,李世民心头猛然一紧。
他记得,他父亲是北周天和元年生人,今年五十有四。这个年龄,说小不小,可就他们贵族之家、现是皇族言之,锦衣玉食、保养得力,说老却也还不老,可却怎何时已显此衰颓之态?
晋阳起兵之时,父亲目光如炬,决策果决,何曾有半分犹疑?而今却似负千钧於肩,步履沉重。李世民心中紧后,又是一痛,恍然明白:真正压垮父亲的,不是年岁,亦非李善道,而只怕或是自己与兄长李建成之间的争斗?那无形的暗流,早已弥漫宫中,令父子三人之间温情渐消,猜忌日深。李世民蓦然惊觉,自己近年来,与李建成的每一次角力,都在悄然削蚀父亲心志的坚堤。他曾以为争的是储位,实则却在不知不觉间,将父亲推入了孤寂与忧危的深谷。江山未定,家邦未安,而亲情已裂。此痛甚於战阵溃伤,直刺肺腑!
李世民情由心生,不由伏地叩首,声泪俱下:“儿臣不孝,致使父皇忧劳至此!”
这话来的没头没尾,李渊一怔,旋即明白了儿子的心意,抬手欲扶,见李世民拜倒地上,扬起其脸,满面泪痕,其情也真,其意也切,不禁心头一颤,眼眶也是湿润。挟着草木花香的暖风,拂入殿内,轻轻掀动案上黄绸。李渊凝视着儿子年轻的面庞,仿佛看见两三年前,随他在晋阳起兵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昔日晋阳宫中,父子共议大计的身影恍若重现;又好似看到了二十来年前的自己,二十来年前,自己正当壮年,世民才刚出生!
“二郎,你起来吧。”
李世民趴在地上,不肯起身,膝行而前,上到丹陛,至李渊足前,探过身子,趴在李渊腿上,解开了李渊的衣襟,将脸轻轻贴在李渊的胸膛上,吮吸其乳,——李渊体有异态,生有三乳,不过李世民此举,与李渊几乳当然没有关系,只是受胡风影响。突厥等胡族有“吮乳盟誓”之俗,以此宣誓效忠,建立一种象征性的“父子”、“母子”关系,使联盟关系如血缘般牢固。李世民效仿此举,意在向父亲表达至深孺慕之意,如同幼时依偎膝下,以重续父子同心之情。
李渊浑身一震,老泪纵横,颤抖着抚摸李世民的后背,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就算是稍纵即逝的温情紧紧攥住。风拂帷动,殿内寂静无声,唯余父子二人低沉的啜泣在空气中交织。
殿下的李建成目睹此状,张口结舌,束手无措,显然是没有料到李世民会突然有此举动!
过的稍顷,李渊止住泪水,摸着李世民的头,看向李建成,说道:“二郎、大郎,你俩可知为父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不是天下不稳,而是骨肉相残!为父的心,你俩可都知么?”
李世民哽咽说道:“儿虽不肖,然此心可鉴日月,愿以死明志,断不敢使父皇忧心骨肉相残之祸。天下者,父皇之天下也!儿所求,不过是早日为父皇荡平天下,一开太平之世!”
李建成不得不亦下拜说道:“儿亦不敢有私心,唯愿与二郎同心戮力,共辅父皇,平定天下。”
李渊的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流连,似要将此景刻入心底。他轻叹一声,再拍了拍李世民的后背,仿佛要再感受一下此刻温情,末了不再就此多言,温声说道:“二郎,你且起身吧。”
李世民遂起身来,衣袖拭去泪痕,恭敬地退下丹陛,还到殿上,仍与李建成并立而站。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复杂难明。方才温情如烟散去,李渊也擦去了泪水,稳住了心神,话题重新拉回正在计议的刘武周求援此事,他说道:“我之所虑,适已言明。大郎、二郎,你俩何意?”
李建成闻言,正欲开口,李世民已上前一步,说道:“父皇,儿臣愚见,父皇所虑诚然,集合兵马、开至河东,这都需要时间,也许我援兵到时,雁门已失。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不援!父皇,儿臣以为,非但刘武周需援,太原也决不能有失!儿臣愿即率兵,星夜往援!”
李渊迟疑不决。
李建成急近前两步,说道:“父皇,二郎所言甚是。太原乃我王业之基,根本重地,不可轻弃。今若刘武周不援,坐视其败亡,将如父皇所忧,太原必不可保。而又一旦太原有失,李善道挟山东之势,必犯我关中。至其时也,潼关、河东,其两路并进,我关中危矣!故当此之际,须当速发兵以援刘武周,宁可战於外,不可失於内。儿愿与二郎共领精兵,协力御敌。”
李渊说道:“奈何雁门已陷重围,我援兵纵去,若兵未到其已失陷,怎生是好?”
李世民慨然言道:“父皇,若容河东尽为李善道有,我虽据关中,待亡而已!今雁门尚未失陷,刘武周兵犹数万,他岂会不往援之?儿臣敢断言,雁门断然不会很快失陷,只要我军速进,必能解雁门之围。现今我精卒数万,聚於长安,粮秣亦已备之,只要决策果断,三日之内便可开拔。长驱疾进,十日可至!我军到后,与城中内外夹击,大破高曦、萧裕亦非不可!”
“雁门之围或许可解,这点我亦信二郎所言不虚。然却李善道提其主力数万,已出贵乡。大郎、二郎,若我援兵到时,即便雁门未失,李善道合其在河东诸郡的刘黑闼等各部,兵力计将达十万之众,其若倾力北上,何以应对?我军胜则罢了,倘使败绩,西为大河,退无可退,全军必覆。届时关中空虚,彼乘胜而入,社稷危矣!大郎、二郎,此乃我所忧之者!”
李世民说道:“儿臣已思之熟矣。”便将他的应对之策,与李渊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