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善阳,西南而行,行二百余里,过黄河,入进关中地界,转而南下,行千余里,乃至长安。刘武周所遣之使,虽是马歇人不歇,昼夜兼驰,也是数日后才到城外。刘武周与李渊私下已有联系,他这使者入城倒是无碍,进到城中,几经周转,刘武周的书信呈到了李渊案上。
看罢书信,李渊大惊失色,急召李建成、李世民,及诸大臣觐见。
李建成、李世民都在宫城中住,两人到得最早。李渊便把刘武周来信给他两人瞧看。两人相继看了。李建成亦是惊色,脱口而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善道好生诡计!这厮明赴河东,却使高曦、萧裕北取刘武周。这、这……,刘武周告急求援,父皇计议何以回复?”
李渊先未回答,目光落在他的这两个儿子身上。
尽管两年前就称了帝,——称帝的过程很顺利,从大业十三年七月五日在太原起兵,到去年六月十八日,在太极殿即皇帝位,前后统共不到一年的时间。但称帝后,这两年的日子,李渊大部分之时,过的并不舒心。薛举父子、李轨、梁师都等关中外患是其一;关外的李善道南征北战,声势越来越大是其二;李建成、李世民,他这两个儿子日渐不合是其三。
三者相较,关中外患近已基本消弭,只剩下了个梁师都,而梁师都远不能与薛举父子比,不需大军往伐,只一个延州总管段德操就足可将他抵御,屡次败之,是关中外患已不足虑。至於李善道,月前闻他大败李密,尽歼李密之众,掩得山东、河南诸郡之地,固其声势是愈发浩大,然关中四塞之地,且自现已得巴蜀,亦足堪抗衡,又江淮诸地尚且纷乱,此是李善道可称远忧,然亦不算近忧。唯一让他当下常自虑之的,却便是李建成、李世民争斗渐炽此事!
李渊出身门阀,久在朝中,为人上者如何掌权之道,他早已稔熟於心,不外乎两个字:“制衡”。对臣属如此,对儿子们也是如此。故他起兵之初,对李建成、李世民这两个都很有能力的成年儿子,采用的便是制衡之术。当时才方起兵,军士不多,军分左右,李建成、李世民各掌一军。入了长安,掌了长安朝权以后,虽戎旅之事,多付李世民,然中枢政务,李建成则多参之,并及早地立他为太子,以消除李世民可能因军功而获得的声望。——事实上,李建成也是有军事能力的,却之所以戎旅之事,多付李世民,正亦是因为李建成已被立太子。
本来制衡得好好的,两个儿子俱有才能,他作为父亲,居上统御就是。
不意却李世民的军事才能委实太过出色,才起兵时,打西河、打霍邑、打蒲坂,彼时因是唐军全军都上,他虽已表现出了他的不同,还没有怎么特别显他,但到了长安后的随后诸战,临危受命,面对李善道、刘武周两路夹击,夺回太原是一;特别与薛举父子的历战,唐军大将尽被薛举父子打得落花流水,没一个是对手,唯李世民凡战皆胜,全靠他才力挽狂澜,於是李世民在唐军中的威望,眼下已一时无两!——包括很多的朝臣,也都称赞他,倾心於他。
这一下,就搞得李建成、李世民这两个儿子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就李渊内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他起兵之前,在太原时,诸子之中,唯李世民从在他身边,他对李世民也是很喜爱的,可喜爱是一回事,政治是另一回事。
有道是,“天家无亲情”。李建成毕竟是嫡长子,立储以长,礼之正也,若因李世民功高就易储,必会引发朝中之乱,此决不可行;同时,短短一两年间,李世民在唐军、唐臣中的声望就这么高了,若再立他为太子,恐其威权就会太盛,则他这个父皇,也将难以制驭。
因李渊一向来,都是持衡为要,竭力维持现有格局,既不动摇太子之位,又倚重李世民之才。於二者之间谨慎权衡,断不肯使一方独大,以避免骨肉相争、朝局大乱而酿成祸患。——外有李善道这个强敌,一旦再生内乱,国必危矣。甚至不需李善道来攻,单是内部倾轧便足以瓦解新政初立的根基,唐或自将灭亡矣。可这平衡之术,如今却是日愈力不从心!
就在不久前,消灭了李轨后,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薛举父子、李轨俱平,李渊接受了李建成自请,——却李建成之自请,实出於东宫官属太子中允王轨的建议,李渊亦知,然出於制衡二子的考虑,对此默许,已准备下旨,令李建成、李世民各统一军,分攻陕虢、河东,意在也给李建成一个建功机会,以平衡李世民威望。
然而诏令未下,却忽有刘文静妾兄告发刘文静声称要斩裴寂,并为厌胜之法、图谋不轨!
刘文静是李世民的死党。
早在太原起兵之前,两个人的关系就非常亲近。他曾经对裴寂评价李世民,说李世民是“非常人也,大度类於汉高,神武同於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只不过裴寂当时不以为然。
遂刘文静案发,李渊便令裴寂、萧瑀审讯。
刘文静面对审讯,直言说道:“醉后斫柱,妄言必当斩裴寂耳,此诚有之。系因太原起兵时,忝为司马,与长史裴寂地位相当。今寂为仆射,据甲第,臣的官职、赏赐与旁人相同,远不如寂。东西征讨,家口无托,确有不满之心。”——刘文静和裴寂的关系早前不错,然自裴寂独得宠任,两人渐生嫌隙。刘文静性情粗疏,又自恃功高过裴寂,因而不免怨懑不平。
审讯得出结果,朝中顿时暗流涌动。李建成一系力主严惩,欲借此剪除李世民羽翼;而李世民则亲自入宫陈情,力保刘文静,为他辩解:“文静义旗初起,先定非常之策,始告裴寂知。及平京城,任遇悬隔,功高不赏,遂生怨望,醉言斩裴寂,情有可原。其所行厌胜者,本非初次,文静征战杀伐甚重,家中妖祟数见,故设法禳之,实无他意,断然非敢谋反!奏报此事者,其妹失宠於文静,因乃挟嫌告发,所言岂可信之?方今国家草创,万万不可因一言之失,诛戮功臣!若由此寒了将士之心,恐非社稷之福。乞父皇宽宥文静,以全君臣之义。”
但刘文静虽然功高,却一向恃才傲物,行事强硬,并作为李世民一系核心,他两人私交甚密,这种“臣强且附於皇子”的局面,对李渊的权力构成了潜在的挑战,李渊早是担心刘文静会成为李世民争夺储位的“助力”,甚至或会联合李世民架空自己。
故此他对刘文静素来“疏忌”。
加之裴寂也忌惮刘文静,——刘文静醉后都说要杀他了,这已是公开的威胁,裴寂岂能不惧?因其也趁机进言:“文静才略,实冠时人,性复粗险,忿不思难,丑言悖逆,其状已彰。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勍敌,今若赦之,必贻后患。”李渊思之再三,於是终不听李世民之言,下诏以“妖言谋反”罪斩刘文静於市。并与他同饮的其弟刘文起同时伏诛,籍没其家。刘文静临刑,抚膺叹道:“高鸟逝,良弓藏,故不虚也。”时年五十二。
刘文静、裴寂俱是从龙的元勋功臣,论以功劳,诚如李世民所说,无论定策之功、抑或军功,刘文静还都比裴寂为高,结果就这么因为醉后的一句失言,无中生有,竟致身首异处,兄弟同死。这件事,对唐之朝野震动极大,对唐之朝局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从而以至已经定下的两路出兵此事,也因此延宕下来。
——则是说了,李渊难道就不清楚,一旦这时杀了刘文静,会对唐的军国大计造成何等冲击?他当然清楚。可刘文静,他不杀不行。实际上,出於平衡李建成、李世民这两个儿子之间的权力,这还只是杀刘文静的次要原因。根本原因在於,刘文静醉后不该说“必当斩裴寂”这句话,裴寂与李渊是什么关系?两人情分非同寻常,且则裴寂还是李渊专门扶持,用来制衡李世民等,助他掌握大权的核心亲信。却刘文静公然声称要杀裴寂,则若不将刘文静杀之,朝中势必内乱大起!二子之争,怕是会更加不可开交。出於稳定朝局,刘文静亦是非杀不可。故虽明知此举有损国事,只怕是空自给了李善道可乘之机,李渊也只能咬牙行此不得已之举。
这场唐室朝中的内乱,不必多说。
只说当下来看李世民,李渊能够看出,李世民心中对刘文静之死,仍不能放下,唯脸上不露怨怼而已,——想当年在太原时,李世民膝下承欢,父子之间亲密无间,而今却虽称了帝,建了国,权力面前,不知不觉中,父子之间却似渐有隔阂,大概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暗自喟叹了下,李渊打起精神,顾盼二子,说道:“唤阿奴两人来,正为与你兄弟共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