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散落在周围的行礼,深吸一口气,猛地抱起身边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拦了一辆路过的马车。
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马车朝着七公主府的方向缓缓颠簸而去。
扬起的尘土中,依稀能看见绍知礼死死攥着车帘的手,指节泛白,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管家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绍临深见状,索性开口道:
“有什么事就直说,别跟个娘们似的,吞吞吐吐。”
“是。”
管家恭敬地回应道:
“侯爷,老奴方才瞧见不少勋贵和朝臣府上的家丁在附近围观,您方才的举止,怕是已经落入他们的耳目之中。
若是有人参您一本,说您容不下兄弟……”
“我还容不下兄弟?笑话!”
绍临深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躲躲藏藏的人,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谁敢说这种风凉话,有本事就先把自己妻子送给兄弟生孩子再说。
老子堂堂靖远侯,一身功绩都是靠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就朝廷里那些只知道耍嘴皮子的糟老头,他们懂个屁。老子会怕他们?哼!”
如今的皇帝年事渐高,几个皇子为了争权夺利,早已斗得不可开交。
他一个手握兵权的侯爷,要是事事都谨小慎微、面面俱到,只怕老皇帝心里反倒不踏实了。
反正不管谁来,如今他就扮成个没脑子的武夫。
想到这儿,绍临深瞥了眼地上那些绍知礼用过的旧衣服,吩咐管家:
“能当的都拿去典当了,实在当不出去就送给那些穷苦百姓,换来的银子给府上的老兵加个菜。”
自从绍临深掌管侯府,这里早已焕然一新。
那些吃里扒外的仆役全被发卖,空缺的位置都换上了伤残老兵。
还别说,这些人虽然肢体残疾,可对绍临深却是忠心耿耿。
如今只要绍临深不发话,哪怕是老靖远侯夫妇那边,都别想有一只苍蝇能飞出去。
许是听说了绍知礼被扫地出门的事情,当天下午,侯老夫人就十分“恰巧”地病倒了。
有嬷嬷过来找绍临深:
“老夫人病倒了,想请侯爷去寿安堂一趟。”
“病了就找大夫,本侯又不会看病,去了又有什么用?”
绍临深躺在树荫底下,一边听着小曲,晒着太阳,一边看着闲书,还让身边的侍女喂着水果,悠然自得地说道。
嬷嬷面露难色,却又不敢违抗绍临深的意思,只能嗫嚅着解释道:
“侯爷,老夫人这次病得着实厉害,嘴里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想来是心里记挂着您,想见您一面呐。”
绍临深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书随意一扔,坐起身来,眼神中满是不屑:
“哼,她心里记挂我?怕是记挂着她那宝贝二儿子吧。之前为了绍知礼和江氏,她可是没少费心思,现在倒想起我来了?”
一旁的侍女见绍临深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茶,轻声劝道:
“侯爷,老夫人毕竟是您的母亲,她如今病了,您就去看看吧,免得落人口舌。”
绍临深接过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半晌不语。
吓得周围一众仆役纷纷跪倒在地,不敢再有人随意冒头。
“起来吧!下回谁要自以为是说些本侯爷不爱听的,自己去寻管家另谋高就去。”
说罢, 他索性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径直往走去……
——
寿安堂内,一片静谧。
侯老夫人斜倚在床上,原本还略带红润的脸颊,听见檐下石板路传来靴底擦地声,瞬间变了样。
她忙不迭地伸手抓过粉盒,又往脸上扑了一层厚厚的粉末,那脸色顿时被涂得如同白纸般死白。
身侧的嬷嬷眼疾手快,赶紧将盆中的湿帕子拧干,轻轻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老夫人的额头上。
老夫人用余光瞥见外头有人进来,眼睛一闭,嘴里便发出了虚弱的呻吟声,还不时含糊地念叨着长子的名字。
“临深,深儿……”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那人的回应,耳边反倒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嗑瓜子的声音。
老夫人的口中呢喃猛地一顿,藏在锦被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攥紧,心中满是愤愤不平:
【瞧瞧这逆子干的啥事,自己都“病”成这样起不来床了,他居然还有闲心在这嗑瓜子。真是个不孝不悌的畜生,也难怪自己一直偏疼老二。】
想当初,老大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都是老二时常陪在自己身边,对自己嘘寒问暖的。
但凡自己有点头疼脑热,那孩子简直恨不得把全城的大夫都给请来给自己瞧病。
虽说老二是有些小毛病,但老大作为兄长,怎么就不能让着点弟弟呢?
要不是这个逆子把家里的丑事给捅了出去,绍家又怎么会沦为勋贵圈里的笑话。
如今可好,老头子没少责怪自己,连女儿也被人排挤,好久都不肯出门了。
唉,天可怜见的,也不知道知礼如今在什么地方住着,会不会饿着冻着。
老夫人心思翻涌,面上缓缓睁开眼睛,吃力地转头看向床边。
这一看,只见长子跟个没事人似的翘着腿,悠哉悠哉地品茶看书,仿佛屋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老夫人脸上那好不容易维持的慈爱表情,差点就挂不住了。
旁边的心腹嬷嬷急得直朝她使眼色,她这才勉强重新收敛了情绪,语气极为虚弱地说道:
“临深啊,娘知道错了,娘当初真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那样的事。
你就看在娘这一把年纪的份上,饶了知礼吧。他现在带着孩子,又身无分文的,在外面可怎么活下去?”
“活不下去那就去死呗,省得在这世上浪费粮食。”
绍临深冷冷地讥讽道:
“娘只心疼老二没法独立生存,可曾想过儿子当初孤身在外整整五年,没有一丝记忆,还成了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
迫于无奈只能卖身为奴,做了五年的马奴……这其中的辛苦,娘可曾问过儿子一句?
如今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却把我当成仇人,处处算计我、瞒着我。这就是娘的慈母心肠?”
“临深,不,不是这样的,为娘只是……”
老夫人被质问得满脸通红,眼神躲闪,嘴里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就在这时,外间的大门“轰”的一声被人猛地推开。
一个身着粉衣、长相俏丽的少女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绍临深,忍不住埋怨道:
“大哥!娘都被你气病成这样了,你还故意刺激她,你怎么能这么不孝呢?”
“当初你在外失踪,全家谁不为你担心、难过了?可圣上都派了那么多人手去搜寻你的下落,结果都无功而返。
最后,那些人也只在悬崖边找到了你的盔甲,大家都以为你掉进悬崖,早就尸骨无存了。
你那时都已经‘死’了,难道还非要我们哭哭啼啼地给你陪葬不成?伤你、害你失忆的是敌军,又不是我们,你凭什么把这些都怪罪到我们头上?
要不是你没用,自己失踪了,娘怎么会帮着二哥隐瞒和江晚吟的事情。说来说去,这都得怪你……”
“啪——啊!”
绍明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
她捂着火辣辣肿起来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眉目含煞的大哥,眼中的泪珠不住地打转。
“你,你居然打我?”
“我不仅要打你,还要踹你呢。”
绍临深说着,飞起一脚,直接将绍明珠踢到了墙角。
绍明珠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明珠!”
老夫人见状,哪里还顾得上装病,一把掀开被子,就扑到了女儿身边,心急如焚地仔细查看起女儿的伤势来。
“娘——,大哥他打我!就因为我说了几句公道话,他就二话不说动手打人。”
绍明珠委屈地趴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着,看向绍临深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就像看着杀父仇人一样。
“江晚吟说的对,他就是个心性暴戾的莽夫,难怪那女人宁愿和二哥苟——”
“嘘!你胡说什么呢,这是你一个小姑娘家能说的话吗?
看来又是你身边那几个小贱蹄子把你教坏了,改天娘非得把她们都卖进勾栏里去不可。”
老夫人急忙捂住女儿的嘴,瞪大了眼睛,狠狠地警告道。
随即,她转头看向依旧若无其事坐在那里“看戏”的绍临深,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情,说道:
“老大,为娘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有什么你尽管冲娘来。明珠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就算她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你大可以罚她抄书,让她去祠堂面壁思过。你怎么能对她下这么重的手呢?”
说到这儿,老夫人见绍临深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咬了咬牙,干脆起身把女儿推到了仆妇们身边,让她们赶紧给女儿上药。
接着,她自己则是快步走到妆奁前,抽出一根赤金簪子,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手上一用力,那带着褶皱的皮肤顿时被戳出了一抹血痕:
“今日,你要是不把知礼和远儿接回侯府,为娘就死在你面前。
我倒要看看你逼死亲娘的事情传扬出去,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朝里为官。”
绍临深看着老夫人这一系列举动,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却并未有丝毫慌乱。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地注视着老夫人,声音低沉而森寒:
“母亲这是在威胁我?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儿子,您觉得这样做很光彩吗?”
老夫人被绍临深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咬着牙说道:
“临深,娘这也是没办法。知礼和远儿毕竟是你的亲人,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流落街头。
偌大的侯府,难道就容不下他们父子俩?”
——
绍临深冷笑一声,缓缓向前走了几步,稳稳站定在老夫人面前,一字一顿道:
“没错,这侯府就是容不下他们父子二人,而且也绝不想容下。
母亲若是执意要为了那畜生不如的东西做选择,儿子自当遵从您的心意。
届时,我便向圣上请旨,自请夺爵,也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绍临深这话一出,瞬间气得老夫人浑身剧烈颤抖,原本戳在脖颈处的金簪愈发用力,血珠接连不断地从伤口处渗出,吓得一旁的绍明珠忍不住发出阵阵尖叫:
“大哥!你怎可如此不孝?娘都被你逼到这般田地,你就不能顺着她些么。
难道你非要眼睁睁看着娘去死,才肯罢休吗?
大哥,算我求你了,你就让二哥和侄子回来吧。”
一旁的嬷嬷丫鬟们见状,纷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朝着绍临深磕头。
那场面,仿佛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
绍临深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神色依旧无动于衷。
他随意地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背,竟还有心情从桌上捻起一块糕点,慢慢品尝起来。
直到老夫人脖颈处的鲜血几乎浸湿了衣领,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他这才轻咳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道:
“小妹,如今并非大哥狠心,实在是娘为了老二,全然不顾你我的死活。”
绍明珠被他这番话惊得愣在当场,满脸的茫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娘心里头啊,只有老二才是她的亲儿子,咱俩就跟凑数的没什么两样。
你若不信,就自己好好回想回想,从小到大,娘是不是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老二,只有他挑剩下、不要的,才会轮到咱们。
如今你也年满15岁了,已然到了相看亲事的年纪。虽说之前老二做的那些丑事,让咱们靖远侯府的名声多少受了些影响。
可你别忘了,咱府上的荣光,那可全是为兄一人在战场上拼杀挣来的。
只要有大哥给你撑腰,将来有的是人上赶着巴结你,到时候,只怕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能让你挑花了眼。”
“呀!大哥——”
绍明珠听闻此言,顿时娇羞地捂住脸颊,不停地跺脚,噘着嘴嗔怪道:
“你怎么能说……说这般让人难为情的话呢。”
绍临深看着她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早把旁边还等着她声援的老母亲抛诸脑后,眼底不禁滑过一抹讥讽,随即轻叹一声道:
“可惜呀,娘一门心思就想让老二回来。那不知廉耻的东西,已然丢尽了绍家的颜面。
若是还让他留在侯府,人言可畏啊,到时候,你恐怕就要被人视作和他一样的货色,遭人白眼唾弃咯。”
“唉!可叹我一心为了这个家着想,却没料到你们都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既然如此……那就随娘的心意,把人接回来便是了。”
绍临深说着,望向摇摇欲坠的老夫人,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神情。
老夫人闻言,神色猛地一震,原本因为失血而混沌的意识立马清明,赶忙追问道: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你当真答应让老二父子俩回……”
“不行!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