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檀香袅袅,时间仿佛凝滞。
良久,龙椅上的杨盘终于缓缓开口。
声音较之先前,多了一丝极细微、却足以被有心人捕捉的波澜。
“白爱卿。”
他目光落在白夜天双手奉上的那经文之。
“此言……当真?”
白夜天躬身更低,语调平稳如深潭。
“臣,不敢欺君。”
他双手稳稳托举着那承载着无上武学奥秘的经文,继续道:
“此经真伪,陛下圣鉴,或请洪太师一观,便可分明。”
侍立一旁的内侍无需示意,已碎步疾趋上前。
双手近乎虔诚地接过经文,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将其呈递至龙案之前。
杨盘并未急于观看,反而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经书。
片刻后,他才分出一缕凝练无比的神魂念头,缓缓探入其中。
刹那间,杨盘周身那沉静如海的气息,竟是微微荡漾了一下。
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慑人精光。
那光芒如此炽盛,仿佛要将这上书房内的阴影尽数驱散。
他抚掌,连道三声:
“好!好!好!”
声浪不高,却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帝皇之气,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在嗡鸣。
“果然是《现在如来经》总纲!煌煌正道,如日当空!”
“白爱卿,你为朕,为大乾,立下了不世之功!”
他再次拿起经书,指尖几乎要嵌入其中。
那爱不释手的模样,绝非作伪。
这经文中蕴含的“现在如来”,把握当下的无上真意。
对他冲击那玄之又玄的人仙之境,乃至后续通往更高层次的修炼。
有着难以估量的指引之效。
龙颜大悦之下,杨盘声音也朗阔了几分:
“白爱卿,你献此重宝,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说吧,你想要何赏赐?金银田宅,神兵利器,但有所求,朕无有不允!”
白夜天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清晰而恳切。
“为陛下分忧,荡平奸邪,乃是锦衣卫之本分,臣不敢居功求赏。”
“唯愿以臣之躯,为陛下监察天下,扫除阴霾,使玉宇澄清,四海宾服。”
他这番话,语气铿锵,全然一副忠心为国、热血忠臣的模样。
杨盘闻言,眼中满意之色更浓。
他沉吟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下方,如铁塔般矗立的精忍和尚。
又在白夜天的身影上停留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
“爱卿忠心,日月可鉴,能力更是出众绝伦。”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不仅能寻回失传数百年的武道经典,更能……嗯,妥善招揽贤才,化干戈为玉帛,实乃栋梁之器。”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随即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如此大功,若是不赏,岂非让天下忠臣志士寒心?”
“即日起,擢升白夜天为正二品锦衣卫都指挥使!”
“总领天下锦衣卫一切刑名、侦缉、监察事务,遇紧急事宜,有专断之权,可先斩后奏!”
直接从从三品指挥使,连跨数级,跃升为正二品的都指挥使!
这已不仅仅是品阶的提升,更是真正踏入了大乾王朝的核心权力阶层。
成为了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巨头之一!
“臣!”
白夜天再次躬身,语气略带激动道:
“谢主隆恩!”
杨盘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精忍和尚,语气平淡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至于这位……精忍大师,既然已幡然醒悟,皈依朝廷。”
“过往种种,无论佛道恩怨,还是宗门纠葛,朕金口玉言,概不追究。”
“既已入锦衣卫,领千户职衔,便需恪尽职守,好生辅佐白爱卿,为朝廷效力吧。”
精忍和尚魁梧的身躯微微一震,单掌竖于胸前。
那习惯性的佛礼行了一半,又生生止住,改为抱拳,沉声道:
“贫僧……卑职,遵旨!”
声音洪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却也有一股决绝。
杨盘满意地捋了捋颌下短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看向白夜天,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朕观你气息沉凝,根基雄厚,兼修武道,前途不可限量。”
“朕这里,有《造化天经》武道篇一部,便赐予你参详。”
“望你借此东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日登临武道绝巅。”
说着,他袖袍看似随意地一拂。
《造化天经》!
此经一出,上书房内,连同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洪玄机在内。
几乎所有重臣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可是大乾皇室秘而不宣的根本功法,传说中直指造化本源的无上秘典。
其神秘与威能,绝不逊色于大禅寺三经以及太上道的《太上丹经》!
杨盘竟如此轻易地将其武道篇,赏赐给了一个并非杨姓的外臣?
这一刻,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白夜天身上。
那目光中的震惊、羡慕、难以置信,以及潜藏极深的嫉妒,几乎要化为实质。
太子杨元的眼神更是剧烈闪烁,袖中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
白夜天双手抬起,稳稳接住那枚飞来的令牌。
指尖触及令牌的瞬间,他神魂之力微不可察地一扫。
立刻便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如浩瀚星海般深邃广博的武道至理。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受宠若惊”。
深深躬身,语气带着“感激”:
“陛下隆恩,臣……铭感五内!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那深邃的眸子里。
却是一片冰封万载寒潭般的冷静与算计。
献出《现在如来经》,本就是计划中换取绝对信任和更高权位的必要一步。
关乎未来更大的棋局。
而得到《造化天经》武道篇,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足以让他的武道底蕴再上层楼。
这笔交易,无论如何,他都是稳赚不赔。
感受到殿内微妙的气氛和那些灼人的目光,白夜天知道此时应当功成身退,过犹不及。
他将令牌收起,拱手道: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且慢。”
杨盘忽然再次开口。
声音不高,却让白夜天即将转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皇帝的目光变得愈发幽深,如同两口古井,倒映着殿内的光影。
也倒映着白夜天平静的面容。
“白爱卿。”
杨盘缓缓道,每个字都带着探究的意味。
“你此番归来,朕观你神华内蕴,气血沉凝如铅汞,周身上下隐有圆融无瑕之意,与天地交感更为密切……莫非……”
白夜天抬起头,坦然迎上杨盘那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目光。
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坦荡的笑容,如同云散月出,清辉自露。
“承蒙陛下挂心。”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微臣此番外出,偶有所得,侥幸多凝炼了几处窍穴。”
“于武道之途……算是堪堪跨入了人仙之门径。”
人仙之门径!
这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再次毫无征兆地在这权力中枢炸响!
凝炼窍穴?人仙之境?!
如果说之前的赏赐和《造化天经》,带来的是震惊与嫉妒。
那么此刻白夜天亲口承认踏入人仙之境,带来的就是一种近乎惊悚的骇然!
就连一直如同雕塑般静立、气息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的洪玄机。
也骤然抬眸,两道实质般的精光,如冷电般射向白夜天。
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看个分明!
杨盘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白夜天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
有审视,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他沉默了足足三息,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因这沉默而凝固。
最终,他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赏,有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好!好一个白夜天!”
杨盘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你总是能给朕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臣,最终回到白夜天身上。
“你既已踏入人仙之境,便是国之栋梁,武道宗师。”
“又执掌锦衣卫,位高权重。那么……接下来要议的事,你也有了参议的资格。留下吧。”
白夜天目光微动,快速扫过在场之人——太子、内阁大臣、六部尚书、洪玄机……
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对这即将商议的“要事”已有了几分猜测。
他面上不动声色,立即躬身应道:
“臣,遵旨。”
...........
玉京城的深秋,天高云淡。
风中却已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金铁摩擦般的肃杀气息。
皇城巍峨,连绵的殿宇在清冷稀薄的日光下,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那些高耸的飞檐斗拱,如同巨兽的利齿。
将天空切割成森严而规则的碎片。
上书房内,鎏金兽首香炉依旧孜孜不倦地吐纳着,名贵的龙涎香。
青烟笔直,试图抚平殿内过于凝滞的空气。
然而,数个时辰过去,那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的凝重与无形的僵持。
非但没有化解,反而愈发沉厚,几乎令人窒息。
大乾皇帝杨盘高踞于九龙金椅之上。
明黄常服之下,身躯如岳峙渊渟,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十二旒白玉珠冕轻轻晃动。
在其面容前投下晃动的阴影,让人难以看清他此刻的真实神色。
唯有那双透过珠帘开阖的眸子,其中流转的紫色气韵愈发明显。
每一次扫视过下方垂首肃立的臣子,都带来一股沉重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争议的焦点,只有一个——新政。
其核心,便是从革新科举取士制度开始。
打破千百年来世家门阀对仕宦之途的垄断,广纳寒门英才。
进而,逐步推行那堪称石破天惊、足以撼动天下根基的“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之策。
最终目的,乃是削弱地方豪强与宗门势力,强化中央集权。
实现皇权真正意义上统御四方、垂拱而治的上古圣皇气象。
太师洪玄机立于百官之首,身姿挺拔如擎天之枪,面容冷毅如铁。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浑有力。
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头。
他引据经典,剖析时弊。
阐述着新政的必要性与那宏大蓝图,言语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笃定与锐意进取的锋芒。
他是皇帝意志最坚定的执行者,是这把名为“新政”的利剑最锋利无匹的刃。
试图以一己之力,刺穿那盘根错节、绵延数百年的旧利益壁垒。
然而,站在他对面的,是代表着天下世家、地方宗派力量的几位内阁元老与六部尚书。
他们或老态龙钟,或儒雅雍容,或精明干练。
平素或许各有立场,此刻却因触及根本利益,而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
他们陈说历代变法之得失,言语温和恭谨,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寸步不让。
字里行间,无外乎“祖宗成法不可轻变”、“恐伤士林之心,动摇国本”、“若强行推行,必致天下动荡,匪患丛生”。
一方是手握乾坤、锐意开拓的皇权。
一方是根基深厚、关系网遍布朝野的旧有利益集团。
这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是未来国运走向、权力重新分配的殊死搏斗。
空气仿佛被压缩成了粘稠的液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数个时辰的争论,似乎并未让任何一方退让。
反而让那无形的鸿沟,愈发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