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檀香的气息混着夏日特有的燥热,被巨大的冰鉴,发的丝丝凉意勉强压住。
朱翊钧坐在御案后n手中捧着一卷书,眉头微锁,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张丁征的身影被陈矩引入殿内,他立刻趋步上前,在距离御案数步之遥处,整肃官袍,一丝不苟地跪下行礼,额头触地:“臣张丁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回响。
朱翊钧闻声,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张丁征身上。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随意地将书卷搁在身前的案台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起来吧。”
“谢陛下。”
“一年多没见你了,张卿。南洋的风浪,可还吃得消?”
“谢陛下关怀!”张丁征恭敬起身,垂手侍立,“托陛下洪福,臣一切安好。”
“嗯。”朱翊钧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张丁征深吸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启奏陛下,臣此番回航前,特意绕道英格兰设置在南洋府的商馆所在。其驻使颇为热络,言及今年我大明与其交易额,较去年增长近三成。生丝、瓷器、茶叶尤为紧俏,其国商船往来吕宋、南洋府之频次,亦显着增加。”
朱翊钧的手指在小几上轻轻敲了敲:“英格兰人……胃口倒是不小。他们与西班牙的战争,如何了?”
第一次西英战争是在万历十三年就开打了一场,那个时候,西班牙战败,但元气并未大伤,而是将部署在南洋吕宋的十几艘主力战船,以及美洲的战船调遣回到了西欧,要继续给英国死磕。
这次便是英西第二次战争。
较之第一次的海战,这次更加全面,从万历十四年便传递来消息,西班牙陆地军队入侵法国,荷兰,海军逼近英格兰。
现在想来,都打了两年多了。
也该有结果了。
“陛下明鉴!”张丁征精神一振,“这正是臣要奏报的第二桩大事。据多方确证,英格兰与西班牙于去年末终在海上大打出手,英格兰水师倾巢而出,以少胜多,大破西班牙‘无敌舰队’于其本土海域!此役震动西海诸国,西班牙海上霸权,已遭重创……”
“哦?”朱翊钧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身体也微微坐直了些,“西班牙……竟真的败了?战果如何?”
“惨败!陛下!”张丁征语气肯定,“西班牙主力战船沉毁、俘获者十之七八,残部四散奔逃,元气大伤。此战之后,整个西海格局已然生变。西班牙在南方吕宋、马尼拉等地的商船都开始大规模抽调回援本土,在南洋的力量大为空虚!”
朱翊钧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好!打得好!鹬蚌相争……咱们也该有所动作了。陈璘,想必,已经开始动手了。”
在之前,大明朝就拟定了一系列的部署。
吕宋很重要。
趁西班牙人后防空虚,果断出兵,陈璘也早就得了旨意。
实际上,在张丁征入京之前,已成功夺取吕宋岛北部两处深水良港——苏比克与阿帕里……
当然,这个时候消息还未传到北京城来。
此二港扼守要冲,水势深阔,命至此,吕宋之地,大明与葡萄牙人,已成东西分据……
而后,张丁征就开始禀告正事了。
账本已经从宁波带来送到了西苑,交由宫里面的人,核算平账。
六日后,便能消完。
末了,张丁征脸上露出一丝与方才汇报军国大事不同的、略带神秘的笑意:“陛下,臣此次归来,除了公务,还……还给陛下和诸多皇子殿下,寻摸到几样稀奇玩意儿。”
“稀奇玩意儿?”朱翊钧挑眉,来了点兴趣,身体又放松地靠回龙椅:“莫不是又弄了几头麒麟回来吧,那东西,西苑里养着两只就够了,食量惊人,还总伸着脖子看墙外,不甚安分。”
“陛下说笑了。”张丁征忙道,“并非麒麟。此物……臣前所未见,着实古怪有趣!是在内陆探查时,府兵们设陷阱捕获的。形貌奇特,性情……也颇奇特。”
“哦?说来听听,如何个奇特法?”朱翊钧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张丁征努力组织语言,比划着描述:“启禀陛下,此物……体型约莫有半大羊羔大小,浑身覆盖着灰褐色的短毛……”
“最奇者有三:其一,它后腿极为粗壮有力,前肢则相对短小,奔跑跳跃之时,并非四足着地,而是只用那两条后腿,一蹦便是丈余远,快如疾凤……”
“其二,它身后拖着一条粗壮如臂的长尾,跳跃时能助其平衡,站立时竟能如第三条腿般撑地,端的是稳当……”
“其三,也是最为怪异之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不可思议的画面:“此物雌兽的腹部,竟生有一个天生的皮囊!那皮囊开口向前,臣等亲眼所见,其幼崽出生后,竟非随母兽行走,而是直接钻入这腹部的皮囊之中,仅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母兽跳跃奔跑,幼崽便在那袋中安然无恙,如同随身携带的襁褓一般!且此物性情看似温顺,若被激怒,便会以后腿支撑身体直立起来,用那短小的前爪……如同……如同打拳般奋力击打对手,力道竟也不小!”
张丁征描述得绘声绘色,自己也觉得这动物实在匪夷所思。
朱翊钧原本只是带着几分随意听着,但当听到“腹部皮囊”、“幼崽钻入其中”、“后腿跳跃”、“直立打拳”这些特征时,他脸上的慵懒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惊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等等!”朱翊钧忽然坐直了身体,打断了张丁征的话,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你方才说……腹有皮囊,幼崽藏于其中?后腿粗壮,蹦跳而行?还能直立……挥拳?”
“正是如此,陛下!”张丁征被皇帝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连忙确认。
“朕听着……怎么那么像‘袋鼠’?!”
“袋……袋鼠?”张丁征愣住了,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皇帝的语气如此肯定,他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般地击掌道:“啊!对对对!陛下您英明!此名……此名贴切至极!正是‘袋中有鼠’之状!奔跑跳跃,腹藏幼崽,可不就是‘袋鼠’么!陛下见闻广博,洞察秋毫,臣等愚钝,苦思不得其名,陛下竟一语道破天机!此名甚妙,甚妙啊!”
这远在天南地北、连博学鸿儒都未必知晓的海外异兽,深居九重的天子竟能随口取上一个如此贴切的名字,这见识……简直深不可测!
朱翊钧轻笑一声,心里面却已经明白过来。
这张丁征是去过澳洲了。
“朕也是……偶有所闻罢了。此物生于荒僻之地,倒也……别致。运来了几只?”
“回陛下,雌雄大小共捕获了六只,一路小心饲养,如今已运抵京郊皇庄,由专人看护着。”张丁征连忙回答。
“嗯。”朱翊钧放下茶盏,脸上恢复了些许笑意,“此物新奇,正可充实内苑兽囿,也让皇子们开开眼界。就叫……袋鼠吧。张卿,此事办得有心了。”
“能为陛下分忧解颐,是臣的本分!”张丁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看来这稀罕物是送对了。
朱翊钧挥了挥手:“好了,南洋诸事,朕已知晓。卿一路劳顿,先回府歇息吧。袋鼠……改日送入西苑便是。”
“臣,谢陛下!臣告退!”张丁征再次恭敬行礼,缓缓退出了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