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秋。
大海上的季风带着咸湿的暖意,卷着张丁征座船“镇海号”的帆布。
甲板上,他扶着舵楼栏杆,望着前方逐渐清晰的海岸线——
那是海图上从未标注过的陌生陆地,比爪哇更辽阔,空气里飘着一种从未闻过的草木腥气……
“大人,水深够了!”了望手在桅杆上喊,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音:“马上就到了港口。”
张丁征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三艘补给船。
船里装着爪哇南洋府调派的工匠、农具,还有上百名披甲的府兵。
半年前,本该停靠在南洋府的大明数艘商船遇到风暴,迷了方向,张丁征都认为这三艘船,估摸着已经被风暴掀翻了。
可两个月前,回来了一艘货船,并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们在南洋府东南方向,发现了一块大陆,雨季过后能长出比苏门答腊更肥的稻子。
一直在南洋府呆了整整一年多的张丁征知道后,便想着回国之前,去看一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艇先载着斥候登了岸,半个时辰后,回报说沿岸有天然港湾,背后是平缓的坡地,往内陆走三里便是黑黝黝的沃土,甚至还找到了淡水溪流。
听到这些之后,张丁征轻笑一声:“好地方。”
张丁征踩着浅滩的海水上岸,靴底陷进细软的沙里。
他弯腰抓起一把土,阳光下泛着红褐色的光泽,混着腐叶的气息。
远处,几只羽毛斑斓的鸟扑棱棱飞起,叫声古怪,却衬得这片土地格外静谧……不仅有飞鸟,还有着各种各样的蝴蝶,不过,张丁征对此毫无兴趣,并没有去捕捉蝴蝶。
工匠们已经开始丈量港湾,府兵们在高处搭起了临时望楼。
张丁征走到天然港湾最深处,那里水流平缓,足以停泊十艘大船。
他指着岩壁,对身边的书记官道:“此处背靠岩壁,易守难攻,可凿石筑堤。码头就从这里起,先建三座栈桥,再围出十亩囤货场。”
“那这地方……”书记官捧着册子,笔尖悬着。
张丁征望向东北方,那是大明的方向。
海风掀起他的官袍,他抬手道:“就叫明皇港。让石匠把这三个字刻在码头的礁石上,告诉这片土地,从此是大明辖地。”
张丁征在乘船回到南洋府后,便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叶梦熊。
而叶梦熊也象征意义上派出了千人过去开荒。
六百多人的奴隶,两百卫兵,两百工匠。
接下来的半年,明皇港周边像一颗投入沃土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也就是到了大明万历十五年的年尾,明皇港的建设几乎完工。
工匠们凿开岩壁,用珊瑚石和夯土筑起码头围墙,三座栈桥延伸进海里,能停靠南洋来的船只。
岸边盖起了百间营房,用棕榈叶铺顶,既能挡雨又能通风。
府兵们带着农具,带着奴隶往内陆开拓,烧掉半人高的荒草,翻耕土地时竟发现土里藏着许多圆润的石块——后来被识货的老兵认出来,是能炼铁的铁矿石……
最让人惊喜的是那片黑土地。
试种的稻种播下去,不过两月就抽出了绿苗,长势比爪哇南洋府的水田还要旺盛。
溪流里鱼多得出奇,府兵们撒一网下去,能捞起半网银闪闪的鱼,足够全港人吃两天。
而在皇明港边到万历十六年,也筑起了一座简易的衙署,挂起“大明南洋府明皇港巡检司”的牌子。
每月初一,港口的塘主会召集港内所有人——工匠、府兵、还有从爪哇迁来的奴隶,在衙署前的空地上宣读南洋府的政令。
谁开垦的土地归谁,谁发现的矿藏上报有赏,若遇土着,不得随意动武,需报巡检司处置……
张丁征在这里待了不到两个月,骑着马,带着数十名护卫,跑了整整两天,都没有跑到这个岛屿的边界,随后在路上抓到了一些稀奇玩意后,便返回了皇明港。
自从张四维去世之后。
张丁征便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
这么多年,只回到大明朝两次……也都是处理账务的事情。
万历十六年,五月,也就是天子正式颁布宗藩条例的时间段 ,张丁征的船队到了天津港。
按照规矩,船队相应人员要在天津港待上十四日,才能上岸,也就是说到了大明万历十六年的六月,张丁征才开始入京。
为什么有这个规矩。
是因为在万历十三年的时候,福建月港发生了一次瘟疫事件,跟着一艘从西方回来的船只搬运货物的百姓,当夜便死在了营房宿舍内,死了三十多个,病好之后的人,也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
这让整个海事司,甚至是整个朝廷都非常重视。
天子也亲自提笔定下了规矩,上岸之前,暂停十四日,未发现有人得了病瘟后,方能上岸归国。
这个规矩就是在万历十三年带起来的,各地的港口都严格遵行。
张丁征回到京城后,先是在家中看望自己的妻儿,随后,便前往皇宫。
马车早候在巷口,车轮碾过暑气蒸腾的路面,等到停下时,便已经到了皇城根下。
日头爬到头顶,金光泼在朱红宫墙上,砖缝里的青苔都被晒得蔫了。
引路的小太监步子轻快,尖细的嗓音混在蝉鸣里:“张大人,您这趟从南洋回来得巧,赶上陛下今日精神好,刚还留了阁老们说话呢。”
张定珍贵跟在后面,官靴踩在汉白玉甬道上,发出轻脆的回响。
他拢着官袍前襟,尽量不让汗湿的里衣透出……
乾清宫外的铜鹤旁,他站定了脚。
小太监守在几步外,他便垂手立着,听着宫墙里连绵不绝的蝉鸣,心里像揣着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
几位大臣鱼贯而出,为首的正是首辅申时行,他身后跟着户部尚书张学颜,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眉头都微微蹙着……
张丁征心头一凛,忙躬身行礼,袍角几乎扫到地面:“下官张丁征,见过申阁老、张尚书,以及诸位大人。”
申时行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先是几分审视,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缓和了些,毕竟是文襄公张四维的儿子,虽已下葬数年,余威仍在。
他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张学颜性子素来刚直,此刻却也对着他点了点头,只是没说话,跟着申时行往文华殿方向去了。
其余几位部院大臣大多认得他,或颔首或抬手,都给了几分薄面。
等人都走远了,殿门口才又转出个中年太监。
正是司礼监秉笔陈矩。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张丁征,进吧。”
张经征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起伏,再抬头时,日光恰好从殿顶的琉璃瓦上反射下来,晃得他眯了眯眼。
他定了定神,提起官袍下摆,跟着陈矩的背影,跨进了乾清宫的门槛……
蝉鸣声被厚重的宫门挡在外面,陡然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