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耿的一句话,宛如重锤砸下,帐内瞬间被一股压抑的骚动取代。
谁都知道,这断后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要应对冀北的兵力,更要随时面对宇文崇泽的后路夹击,罗不辞竟甘心赴死?刘耿,竟也坦然接受?
疑惑夹杂着惊诧,他们也没再多问,齐齐行礼告辞,各自去执行军令。
等所有人离开,刘安斟酌片刻,便又问道:“将军,罗刺史突然答应断后,是否……”
“是否什么?包藏祸心吗?”刘耿打断道,微微摇头,“「万死不辞罗如虎」,答应的事自然会履行,不会、更不屑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种有辱名声的事,他做不来。”
顿了下,又道,“你走一趟,将突袭计划告诉他,请他好生配合。”
刘安应了声诺,抱拳领命,退出大帐,前往黑甲军营地传令。
最终的结果简单而迅捷的敲定,罗不辞给出的答复是:子时正刻,一万两千黑甲军兵分三路,两路挡住西北和南方敌军,以防对六万府兵形成合围之势;另一路挡在东北鸡岭关前,以防宇文崇泽趁乱偷袭。
而刘耿,则需要在黑甲军覆灭之前,快速突破冀北十五万左右的兵力封锁。
晨雾渐散,日上正中,又缓缓西落……
与府兵营地整日的喧嚣混乱截然相反,黑甲军驻地一片死寂的肃杀,士兵们沉默地检查武器、整理行装,动作迅捷无声,空气绷紧如即将断裂的弓弦。
罗不辞独立营门望楼,目光穿透沉沉夜色,望向中军营地陡然升腾、愈发明亮的火光,那是刘耿正在驱赶府兵集结。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眼底深处,反射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火焰。
就在此时,常冲与郭彝大步流星登上望楼。
“将军!”常冲眼中杀气翻涌,“都安排妥了,三千精锐轻骑已在营后集结,杜长史和甄司马均已就位,随时可以行动。”
他顿了顿,杀气中蒙上一层不甘,“将军,我们真要为那狗东西断后?让弟兄们去填宇文崇泽的刀口?”
“断后?”罗不辞缓缓侧首,瞥了常冲一眼,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是断路,不是断后。”
声音低沉,却如金石相击。他倏然抬手,指向东南方那片被浓重黑暗吞噬的起伏丘壑,“我们的路,在那边!”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顺指望去,常冲眉头瞬间拧作一团,郭彝却是沉声说道:“将军,往东南走只有折音谷,谷内道路九曲十八弯,且两侧丘壑纵横,燕行之早就在山谷附近设有重兵,往那走,无异于自寻死路!”
“置之死地,未必不能得生。”罗不辞嘴角扯出一抹残酷的弧度,“西北方防御薄弱,但那边是上方郡,已经在燕行之的控制中,郡内关隘渡口难过,无法深入。”
他望着东南隐藏在黑暗中的连绵山势,又道,“而折音谷正如你所说,道路狭窄、崎岖难行,且容易遭遇伏击,但遭遇大规模伏击的前提,是其他地方没有战事发生。”
他转过头,目光如电射向郭彝,“本将会亲率三千骑袭扰鸡岭关,宇文崇泽不知详情,必不敢轻出;六万府兵突围,立着中军大纛,燕行之必倾全力堵截其去路,凭刘耿的能力,根本无法轻易突破,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东北和西南吸引时……”
郭彝瞬间通透,罗不辞是要以自身和刘耿为饵,将两方敌军的注意力和兵力牢牢钉死,而在各处战事大起的瞬间,剩余黑甲军强穿折音谷,向东南撕裂包围圈,这是唯一的生路,代价,则是刘耿与罗不辞,九死一生。
常冲自然也已明白了罗不辞的目的,顿时虎目含泪,单膝跪地,紧抱双拳:“将军,末将愿留下……”
“愚蠢!”罗不辞一把将他拽起,力道刚猛,“只有本将亲自留下,才能最大程度吸引敌军注意,争取足够的时间,只要你们能领着一众步卒冲出去,凭我胯下战马,未必不能寻得一丝生路!”
“将军……”
“不要说了!”郭彝也想请命,被罗不辞厉声断喝。
他的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移动,“子时初刻,见我帅旗一动,你们即刻向折音谷靠拢,待见刘耿大军出动,便伺机向谷内撤退,穿过山谷,便可进入兖州边地,等到天明我若回来,便可再做计较,若是……”
他又移开目光,淡淡地说,“此战无论结果如何,皇帝必无法容我,你们皆是我心腹将领,为免受到波及,若是等不到我回来,便与陆靖言发信,邀他一起前去投靠师恩行,凭我们当年共主的情谊,他会好好安置你们。”
情绪不徐不疾,就像是说一些家常而已,但这是绝境中,他留给这些老部下唯一渺茫的生门。
常冲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悲壮血气冲顶,重重抱拳:“末将……遵命,定不负将军所托!”
郭彝也是一撩衣袍,屈膝跪拜,而后猛地起身,与常冲转身离去,下楼的背影,浸透一去不返的惨烈。
罗不辞没有看他们,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投向府兵营地,眼神复杂难明:“刘耿……刘子明,这份断后大礼,就让咱们一起好好消受吧。”
……
临近子时,明月高悬,银白的天光下,应天火光挣扎着撕开夜幕。
“咚!咚!咚!”
战鼓在西召大营沉闷擂响,如同垂死困兽的哀嚎。
刘耿一身戎装,手持长枪,跛立高台,下方是庞大的府兵阵势,而他的目光,却始终死死盯着黑甲军营地方向,那里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呜——”
就在这时,苍凉急促的号角声猛地截断鼓音,下一刻,让所有府兵将领心脏骤停的一幕发生,那面象征着黑甲军意志的「罗」字大旗,以迅雷之势快速冲出营地,笔直的飘向鸡岭关。
“这,这是……”刘耿愕然,随即便有一股彻骨寒意冻结全身,不由得沉声怒喝,“他,他疯了不成?究竟要干什么?!”
身后几名将领同样一脸惊诧,徐安民面无人色,声音扭曲地急问:“将军,我军尚未行动,罗刺史主动提前出击,一定会引起各方注意,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刘耿咬牙切齿,一瘸一拐的下了高台,翻身上马,枪指长天,“传本将军令,郑有为领两万骑兵打头阵,向着燕行之营地冲锋,一众步卒舍弃辎重,随本将紧随其后,务必一鼓作气,冲破敌军包围!”
说罢,长枪猛地挥下,放声大喝,“杀!”
冲锋号角再度响起,霎时,万马齐鸣,六万大军涌出大营,向着西南方全速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