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耿瞳孔骤缩,喉结滚动了一下,罗不辞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带着铁锈味的压迫感,让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佩刀上。
“罗刺史这是何意?”他想表现出镇定,但嘴角的弧度却显得极为僵硬,声音更像是被砂纸磨过似的,干涩、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喘。
罗不辞轻笑一声,直起身子背着手,扫视诸将,而后对着帐外随手一挥。
身后的长史杜迁、军司马甄怀、副将郭彝、以及先锋常冲同时向帐外走去;而刘耿身后的刘安、徐安民、沈樵、郑有为等六七名将领,皆是互相交换着眼神,面露犹豫。
但除了刘安,其余人还是在短暂的犹豫后,抱拳行礼,纷纷退出大帐。
罗不辞眼角微抬,多打量了刘安几眼,这位年不过二十五六的亲军都尉,也不知是没有看清眼下的情况,还是说真就这么忠于刘耿,以至于没听到他的命令,就义无反顾的守在他身后。
刘耿始终凝视罗不辞,似乎可以从他眼睛中看到一丝决绝的态度,虽明白接下来的谈话可能会掀起极大风浪,却不知具体会如何发展,也不愿让过多人知道,便轻声说道:“静和,你也先下去吧。”
“是。”刘安毫不迟疑地应诺,对两人抱拳行礼,这才转身离开。
罗不辞看着帐外,淡淡地说:“刘将军倒是会笼络人心。”
“他是被我从斥候营提拔上来的。”刘耿随口回了一句,但稍一琢磨,又苦笑一声,“罗刺史就无需再讽刺了,这么多将领,除了他,不还是都听从你的命令?”
罗不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再接这个话,转身走到帅案边,将那柄已经停止颤动的剑拔了出来。
“自师恩行、郑天锡、袁季青三人先后自立,朝廷对我的态度,似乎就发生了改变。”他轻轻抚摸着剑身,沉吟道,“分化兵权的同时,又派密令司的人暗中监视,那份许你「便宜行事」之权的圣旨,以及被我揪出来、挂在冀州城墙上曝尸三日的监察使,都可以证明……”
“但是!”他顿了一下,转身直视刘耿,“那时你还对我敬重有加,意见不合时,虽有反驳,却仍听军令……”
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语气逐渐凝重,“直到三原关兵败,皇上降旨安抚,我欲再度出兵夺回五门关时,你的态度就突然急转直下,再到如今讨伐幽州,你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没有皇帝授意,你绝不会有这等改变,告诉我,密旨内容是什么,我只想要一个答案!”他站停,距离刘耿只有两尺之距,手中长剑垂地,在温暖的阳光中散发着森森冷意。
寒光反射在刘耿的脸上,半明半暗,他注视着罗不辞,阴影中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的瞟向那柄长剑。
“罗刺史在说什么?”他缓缓握紧了左手,右手仍旧按在刀柄上,“本将听不明白。”
“刘将军何必装糊涂?”罗不辞往前探了一下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我已有赴死之心,但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是时候亮出来了。”
刘耿的指尖在拳头里蜷缩,他当然有密旨,而且还是两道。
一道正是在罗不辞刚刚提起的、三原关兵败后发给他的:「市井之中多有传言,罗不辞欲要效仿东召三州叛将,拥兵自立。虽未印证,但有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子明当多加留心,慎之又慎,万不能令其单独行动。」
另一道,则是出兵幽州之后发给他的:「据密令司调查得知,罗不辞帐下诸心腹将领,对六万大军领兵之权颇有微词,子明此去幽州平叛,当竖起主帅大纛,以彰显权威,若罗不辞敢有逾矩,可先斩后奏。」
但他却不敢、也不能承认,「先斩后奏」——这四个字的分量,可太重了。
然而,罗不辞的咄咄逼人,却又让他骑虎难下。
“罗刺史……”他咬了咬牙,后退一步,躬身抱拳,“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从来都没有什么密旨,一直是我自己想要报兵败断腿之仇,但你,却只让我留守后方,在冀州城时如此,来到幽州后依旧如此!”
他抬起头,重新与罗不辞对视,目光已不似之前那般退缩,“常冲指责我数次错失良机,却不知我比谁都想剿灭冀北叛军!我承认,燕行之调兵之初,我没有答应袭营,确是我太过谨慎,但后两次,我也只是不甘心就此撤军。”
这是他的心里话,所以说得情深意切。
罗不辞也能感觉出来,却不会因此就信了没有密旨的存在。但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刘耿都已经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了,再僵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思。
他盯着刘耿,气势逐渐消解,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股深深的疲惫,长叹一声,收剑入鞘,微微摇头:“我会为你断后,何时行动,你派人通知我就好。”
说罢,越过刘耿,向帐外走去。
帐内重归寂静,罗不辞收剑入鞘的金属摩擦声,似乎还在刘耿耳边萦绕,他的右手,也仍按在剑柄上,微微发颤。
他盯着罗不辞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方才那句\"我会为你断后\",就像一把钝刀,既给了他生路,又让他如鲠在喉。
他转身,回到帅案后坐下,那柄被钉入又拔出的长剑留下的孔洞,就像……一只嘲弄的眼睛,肆无忌惮的注视着他。
便在此时,一众将领进入帐中。
刘安快走几步,来到刘耿面前,轻轻唤了一声:“将军。”
刘耿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随即又望向伫立在帐门前的徐安民等人,诸将垂手肃立,静默不语、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刘耿的目光。
“是了……”刘耿无声轻叹,心中暗忖,“他们原是镇北将军府的属官,本就归罗不辞节制,我虽曾入主将军府,却也不过短短几月……再加上武艺兵法、名声威望,又哪里比得上罗不辞,他们听他的令,倒也无可厚非。”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刘耿仿佛刚从冰冷的深水中挣扎而出,缓缓松开紧握刀柄、指节已然发白的手,掌心的汗水在皮革护手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传令……”声音稍显嘶哑,但还有着领军大将的威势,“全军备战,于今夜子时正刻,向西南方向,突破冀北叛军的封锁。”
“西南?”徐安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将军,冀北十数万反贼大军就屯驻西南,且有地势之利,正面突围,我军必是伤亡惨重,且一旦宇文……”
“住口!”刘耿厉声打断,额角青筋暴起,“罗刺史已经答应,会亲率所部黑甲军为大军断后,你们无需多问,听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