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之外,是双生城破败的废墟。
夏锄禾眯眼遥望城外的山,一棵青松挺拔而立,虽未长成苍天大树,却已有傲人风姿。
此刻的双生城,仍不是现实中的遗落之城。
摆脱无尽机械的纠缠,黎秋生松了口气:“老大,还好你料事如神!”
夏锄禾摆手苦笑:“是细节的变化。”
六儿在夏锄禾的要求下展示真实的世界,最大的变化就是原本拟人的工具和车失去了“人性”。
假想世界中,六儿为机械赋予了人性,她希望机械和人一样。
但六儿的言辞,又强烈地表达了她对机械用品的不屑。
两者完全矛盾,说明六儿对机械的态度非常矛盾,她讨厌的不是机械,是机械中富含的人性,但她渴望的,同样是人性。
人,最向往的,往往是求而不得的东西。
所以,六儿的身份,从一开始可能就不是人,而是机械。
万幸,筹备捐款,夏锄禾只是给六儿出了个主意,行动还是要六儿花时间落实。
无需参与更多的两人,则趁机对六儿的身世展开调查。
二人接触过的巡警、医生、各类工作人员,都是信息来源。
没有六儿在一旁跟着,人类与人类的交流变得坦诚。
没有固定程序的限制,人类与人类的交易变得灵活,哪怕是违反律法规定。
公民接口的主管违规收下夏锄禾用于贿赂的物资,拿给她无人在意、早已泛黄的购买合同。
此刻,发黄的购买合同泛起微弱白光,自夏锄禾手中飘离,似被风卷起。
夏锄禾跳起来去抓,合同却仿佛有了生命,调皮地擦着她的指尖躲过,飘飘荡荡地维持在一人多高的位置,不断移动。
“跟上它。”夏锄禾招呼一声,盯紧合同不放。
合同一路飘,带着二人翻过机械死物造就的尸山。最终,停在一具勉强算得上完整的尸体前。
仿真涂层早已被风沙磨掉,破碎的眼球下露出线条密布的芯片,唯有右耳伸出的断裂耳麦预示她的身份。
风消散,合同平缓下落,盖在机械尸体破损的眼球上。
耳畔的童谣变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选择题——
你是谁?
人?机械?
夏锄禾选择人。
你从哪里来?
母体?工厂?
夏锄禾歪了歪脑袋,走神想到人造人。如果是人造人来回答这个问题,选项是不是要多一个人造子宫。
人类的探索从机械飞升转到基因工程,根本手段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造人,不管是造机械人还是人造人,都是对生命的亵渎。
好在,这个问题,无论是对夏锄禾,还是对黎秋生,都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到哪里去?
这是一个没有选项的问题。
对夏锄禾而言,这是一道答案不断变化的问题。
最初,这道题的答案是到母亲那里去,回家去。
现在,这道题的答案是饕餮城,是朋友。
最终,她会回归死亡。
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
但夏锄禾希望她能死得其所,死得不要痛苦。
所以她的回答是“饕餮城、朋友、死亡”。
黎秋生的回答是“自由的灵魂”。
无论生死,她都希望自己是自由的。
人生三大哲学问题,二人作答完毕。
夏锄禾本以为问题结束,然而不知名的存在再度抛出第四个问题——
六儿是谁?
人?机械?怪物?
夏锄禾紧紧握拳,指甲几乎嵌入肉中。
黎秋生茫然地喊:“老大?”
夏锄禾:“按你的想法选择。”
黎秋生的眼神左右飘忽,难以选择,最后她选择了“人”。
然而夏锄禾却对不知名的存在说:“或许有第四个选择,她不是一个名词可以定义的东西,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知名的存在放过了夏锄禾,没有逼她在三个选项中选择,直接跳转到下一个问题。
六儿从哪里来?
毫无意外,她从科技和人性中来。
六儿到哪里去?
夏锄禾想,六儿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黎秋生想得更简单,她已经亲眼见到六儿的未来,就是脚下这具机械遗体。
黎秋生的答案是,死亡。
问题终于结束。
不知名的存在没有因为夏秋二人答案的差异,而区别对待两人。
她们同时听到接连不断的铃声,听到铃声中夹杂的人声——
“你怎么不去死?你全家怎么不去死?”
“我的问题还没解决,你怎么有脸去充电?”
“你出bug了?听不懂人话?”
“就你这能力,还不赶紧报废?活着浪费空气的东西!”
“你工号是什么?我要投诉你!投诉!”
……
无尽的羞辱和淬毒的言语,充盈二人的脑海。
黎秋生气得涨红了脸,额角青筋直跳。
夏锄禾被骂傻了,她从未接受过如此多的负面评价,哪怕是做接线员的那几天,接触的公民也大多温和理智。
黎秋生突然大声吼道:“请文明用语!请文明用语!请文明用语!”
请文明用语的意思是“滚”,是“闭上你的臭嘴”,是“你是个只会无能狂怒的废物”……
淬毒的言语中,藏着他们的懦弱无力和垂死挣扎,接线员成了他们唯一能抓住的“人质”。
接线员没有犯错,只是被迫站在承受错误的那端。
风暴席卷山谷,
山谷何罪之有?
她只是恰好站在,生活裂缝的泄洪口。
无尽的铃声和辱骂戛然而止,歌谣再度响起。
一人、两人、无数人的合唱杂糅在一起。
在“旧齿轮也轻轻转”的哼唱中,夏锄禾和黎秋生见证了六儿的一生。
六儿作为接线员,被制造出来。
她和其他机械工具不一样,其他机械工具不需要有人性也可以胜任工作,但接线员需要人性,才能更好地与人类共情。
所以,她是作为“人类”出生的。
她的生活不像梦境中那样三点一线,没有家,没有小区保安室,工位是她的一切,她的“人生”被禁锢在小小的方格中,与外界唯一的接触便是电话。
她会因为受到辱骂而痛苦,会因为无法解决他人问题而无奈,会因为偶尔的休息而不安……
她以为自己是人。
直到,她接到那则求救电话。
双生城是一座冷漠的城市,它不会为某一家人兜底。
六儿曾真切地认为,自己有个被抛弃的童年,所以她对小孩动了恻隐之心,她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们,跑出去见她们,为她们筹钱……
直到小孩的母亲,在手术后接受不了孩子的变化,自楼上一跃而来。
直到无数人类攻击六儿,认为她为双生城留下一个麻烦,留下一个后续需要花费无数信用币才能养活的麻烦。
六儿在无数辱骂和攻讦中,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酬劳仅够维持生存,为什么她总是遭受厄运,为什么她的生活那么、那么小……
仅仅因为,她的身份,不是人。
可她是什么呢?
她第一次去探究自我的本质与存在,探索存在起源与因果,思考生命意义和终极归宿。
人类哲学三大问题,最终成为机械人迈不过去的坎。
三个问题,六儿只找到一个答案——死亡。
死亡,是人类的最终归宿,也是机械的最终归宿。
她的自我程序,衍生出归零摇篮曲。
凡听到这首歌的“人”,都将走向最终归宿——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