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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布帘在身后晃动,寇大彪那句“兄弟?你他妈的怎么还在赌博?”在喧闹的休息大厅一角显得格外尖锐。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元子方并没有预想中的慌乱或恼怒。

他缓慢地转过长脖子,那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或优越感的脸上,此刻却挂起一种前所未有、几乎刺目的锐利与轻松。嘴角缓缓向上勾起,形成一个绝对自信、甚至带着点睥睨味道的笑容。他直视着寇大彪因惊愕而瞪大的眼睛,语气轻飘飘,却又字字清晰:

“兄弟。”他抬起夹着新手机的手指,轻松地晃了晃那闪动着虚拟赌场光泽的屏幕,“我之前欠的钱啊——”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已经还清了。哦,忘了告诉你了。”那份轻松里,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慢。

寇大彪整个人僵在破旧的皮沙发里,像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紧绷的神经。还清了?怎么可能?!他脑子里立刻像过筛子一样,筛掉所有不可能的正道途径——除非……

那个面容阴鸷、眼神浑浊,老气横秋的老头——张鹏菲!寇大彪心脏猛地一沉,仿佛掉进了冰窟窿。如果元子方真的还清了赌债,他们母子一定骗走了人家的动迁款。

寇大彪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和试探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真的?张鹏菲帮你还的?!”这个“帮”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这你就别管了,你不该为兄弟我高兴吗?”元子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但那笑意冷得刺骨。他身体微微后仰,重新靠回沙发,目光懒洋洋地投向喧闹的舞台方向,“专心看你的节目吧。”他转过头,眼神扫过寇大彪,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不屑,轻轻吐出后面的话,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寇大彪脸上:“哎哟,你不是绰号‘滑稽王小毛’吗?啥时候摇身一变,成多管闲事的老娘舅了?”

这句话比喻的可谓恰到好处,精准地捅在寇大彪的软肋上。自己的兄弟近乎奇迹般地还清了赌债,对他来说,不是减轻了个负担吗?可为什么他心里却越来越害怕呢?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巨大投影屏切换成一个更俗艳的农家场景背景板。聚光灯骤然聚焦在舞台中央的蔡嘎亮身上,他那滑稽的油亮背头在强光下泛着光。刚才那关于彩票横财的段子似乎被他揭过去了,现在,他一手叉腰,一手做拈花状指向观众席,模仿着某种带点市井哲理的口吻,夸张地挤眉弄眼:

“哎,生活啊,就像一出滑稽戏!农夫救蛇,反被蛇咬!经典伐?”他那标志性的、如同破锣般的上海口音通过劣质音响扩散开来,带着一种强行的欢乐,“可观众朋友们,大家听好!今天嘎亮要讲——阿拉侪勿是农夫!”

他突然停顿,环视全场,脖子伸长,模仿着某种警惕观察的姿态,引得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

“为啥?”蔡嘎亮猛地提高音量,身体前倾,脸上是极度的认真和委屈,“因为农夫心善又有‘功夫’!阿拉有伐?!”

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摇晃:“呒没个!天天为柴米油盐劳碌奔波,为房子车子小孩老人打生打死,忙得脚骨头掮起来!喏,哪来的多余‘功夫’去管蛇暖不暖?哪来的多余‘功夫’去当菩萨?阿拉讲,碰到冻僵的蛇——!”

他做出一个极其滑稽又果断的闪避、快速溜走的动作,引得台下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

“跑特!跑特!讲啥勿讲啥?!多管闲事多吃屁!”蔡嘎亮学着妇女骂街的样子,尖着嗓子喊出这句市井俚语,同时用力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在灯光下似乎都在飞舞,“蛇要咬人,叫伊去寻有‘功夫’的雷锋去!”

“我不是农夫——我没有功夫!”他甩头,对着麦克风,像是为自己开解般发出宣言,声音拉得又长又高。这最后一句总结性呼喊,加上他那一脸煞有介事的无辜表情,瞬间引爆了全场的笑点。整个休息大厅如同滚油里滴入了冷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和起哄声,暂时淹没了寇大彪的窘迫和元子方嘴角那抹冰冷的嘲讽。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寇大彪的鼓膜,舞台上蔡嘎亮那张在扭曲笑意和刺眼聚光灯下几乎变形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无比刺目。那句“阿拉侪勿是农夫!”像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锯齿,切割着他混乱的神经。

寇大彪只觉得喉咙干得冒烟,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燥热和寒气交织的闷气。他猛地抬手,朝着服务台方向用力挥了两下。服务生几乎是立刻跑过来,躬身询问。

“两瓶冰可乐,快点!”他声音粗嘎,带着不耐烦的焦躁。

服务生利落地跑去,很快就端来了两瓶冒着寒气的易拉罐。寇大彪抓起其中一瓶,“啪”地一声拉开拉环,白气逸出。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冲下去,却没能浇灭心头的火苗,反而像油滴进了烙铁,激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自肺腑的规劝,看向依旧姿态悠闲的元子方:

“兄弟,”他抹了把嘴角渗出的水渍,眼神复杂,“我是没工夫多管闲事。但你也不是傻子,十赌九骗的道理你还不清楚吗?听哥一句,手机里那个东西……”他用手指了指茶几上的手机,“千万别再玩了!那就是个无底洞!”

元子方鼻腔里轻蔑地呼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眼神淡定地扫过茶几上的可乐瓶,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十足的轻慢:“呵呵,兄弟,”他吐字清晰,带着点评头论足的腔调,“你还是那样,改不了你那小农经济的脑子。” 这话像是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寇大彪竭力维持的平静。

寇大彪胸口的火“腾”地又窜了起来,但他咬紧牙关,强压着怒火,声音带着急切和真挚:“我他妈的是真心希望你好!你又不是没吃过赌博的亏!怎么还执迷不悟的?”

元子方的笑容依旧挂着,那份笃定像一层无法穿透的寒冰。他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动作优雅却透着冷漠:“你的思维啊,还是太狭隘。” 他侧过身,拿起自己的可乐,唆了一口,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十赌别说九骗,这东西——”他下巴微抬,点点自己的手机,“压根全是骗人的把戏。这种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讥诮的反问,“可为什么成年人都不懂?他们是傻子吗?”

“那是因为那些赌徒都是傻子!不明白里面的基本逻辑。”寇大彪几乎是吼出来,呼吸粗重,“你他妈那么聪明一个人,为什么要去做傻子?!”

元子方脸上那层淡定的冰壳裂开缝隙,露出一丝更深的、近乎怜悯的嘲讽笑容。“傻子?”他微微眯起眼,“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为什么赌这一行,还能源源不断地赚进金山银山?你以为——”他刻意停顿,加重语气,“就你读过书?就你看得透?”

寇大彪被他绕得心烦气躁,混乱的思绪最终又跌回最初的、最让他恐惧的猜想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我不管!不管你们后来又把张鹏菲怎么了!既然欠的钱都还清了,干嘛不重新开始,清清白白做人?”

元子方终于收起了那点敷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冰冷。他挺直了靠在沙发里的身体,直视着寇大彪,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和赤裸裸的轻蔑:

“兄弟,”他冷冷道,“你根本不明白。赌,只是一个过程。有钱人玩的是这个过程,玩的就是这种心跳,这种未知带来的刺激!结果输赢重要吗?不重要!”他嘴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都是为了开心,为了寻求点不一样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赌场里,每天总有那么多前赴后继的‘枪毙鬼’还赖在里面的道理。人家图的,就是花钱买这个过程里的这份‘开心’!”他刻意强调了“枪毙鬼”这三个字,眼神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寇大彪被这番歪理邪说震得浑身发冷,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那你…你难道还在那个赌场上班?”

元子方嗤笑一声,重新放松地靠回去,拿起烟深吸一口,在烟雾缭绕中吐出一句话,清晰而残忍:“没点本事,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在里面混?”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刻意的粗鄙和炫耀:“我不像你,在家里悠闲的待着,我得出去干活赚钱。”

寇大彪盯着元子方脸上那副嚣张得意的神情,胃里翻搅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恶心。

骗了张鹏菲的动迁款,吃了老女人的软饭——这种下作勾当,竟成了他耀武扬威的资本? 自己明明一片苦心劝他戒赌回头,换来的却是居高临下的训斥!寇大彪攥紧拳头,骨节发白。

他认了,自己就是个“小农经济”,没大出息,只求踏实本分。

可你元子方呢?走的全是坑蒙拐骗的犯罪路!凭什么在我面前趾高气扬?!

茶几上方的空气骤然凝固。

几秒死寂被休息厅炸开的声浪撕碎——舞台追光灯“唰”地劈开喧嚣,像磁石般吸住两人视线。寇大彪僵硬的脖颈与元子方倨傲的下巴,竟不约而同转向同一束光柱。

“各位爷叔阿姨!”蔡嘎亮油亮的脑门顶着刺目光圈,褪色涤纶西装外斜挎帆布包,沪语脆生生劈开嘈杂:“蛇年到了呀!阿拉搞点‘活络’物事拨侬看看!”他“啪啪”拍打挎包,灰尘在光柱里惊惶乱舞,前排穿浴袍的阿姨皱眉掩鼻。

他两指捻着麻绳头缓缓外抽,那灰扑扑的绳索竟在他掌心诡异地蜷曲盘绕:“蛇这种畜生,冷血伐?冷!”绳头毒蛇吐信般猛然弹起,直刺台下虚空,“侬给它住别墅吹空调,伊照样一口咬脱侬手指头!”绳圈在他腕间绞成死结,金丝镜片后的目光却淬着冰:“为啥?蛇性本毒呀!跟某些捂不热的赤佬一模一样——”话音未落,腕骨猛抖!

“唰啦——!”

僵硬的麻绳竟化作活物昂首曲颈,灯光下鳞纹诡现,青灰幻影在空气中咝咝吐信!

“大变活蛇!来——哉——!”嘶吼声中,他将扭动的“绳索”塞回挎包,再伸手探出时,三条碗口粗的花斑大王蛇已绞缠臂膀!腥冷蛇吻直刺前排。满场惊叫四起,蔡嘎亮却抄起最粗硕的一条甩向沙发上的胖阿姨:“阿姨接牢!”

胖阿姨惊跳尖叫,他却已麻利地将蛇塞回油渍斑驳的帆布包——里头魔术道具与半根油条碎屑混作一团。后台蓦然泄出《昨夜情》湿漉漉的二胡前奏,他顺势掏出手帕擦汗——腕风一抖,汗巾竟凌空绽作猩红长绸!

“蛇归蛇,情归情!”他踏着虚浮鼓点旋身,红绸如血浪翻涌,“就像这出《昨夜情》——侬当伊是蜜糖,伊其实是砒霜!”破锣嗓子劈裂缠绵旋律,竟用沪剧腔嘶吼出扭曲警句:“~~昨夜恩情浓如酒呀~~今朝蛇毒穿心透~~!”台下白发爷叔哄笑着拍膝,前排阿姨却脊背发凉:“要死……伊唱得汗毛管根根立起来哉……”

挎包剧颤,“刺啦”一声,蛇头顶开拉链!蔡嘎亮眼都不斜,反手一巴掌将它拍回深处,朝侧幕吼道:“王师傅!三条活杀!椒盐大王蛇!等歇烧把前头几位阿—姨—切——!”话音未落,半句苏北话接下句:“……蛇年就要切蛇。”

元子方眼底迸出激赏,鼓掌嘶喊:“蔡噶亮!老—卵—额!”声浪嚣张地撞碎未散的喧哗。

寇大彪却如遭冰水灌顶——不是这个节目,他甚至都忘了,今年还真的他妈的是蛇年? 最讽刺的是,前面农夫与蛇的段子仿佛照进了他眼前的现实。

元子方,分明是那条毒蛇!张鹏菲,就是被咬穿的农夫。

可他自己呢?身为毒蛇的“兄弟”,与蛇同流合污在先,又妄想做那救蛇的农夫……在这场寓言里,他寇大彪究竟是要做另一个愚昧的农夫,还是……他也是一条毒牙未显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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