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焦虑再次漫上心头,让寇大彪陷入了沉思。他发现自己这过分节约的毛病,竟和母亲如出一辙。两百块钱——他们家真的就差这点钱吗?
平心而论,这个家并不缺钱。母亲有退休工资,甚至还有几十万在天天炒股票。父亲虽然半瘫了,可也正因如此才能四十六岁就退休,虽然提前病退钱不多,但每个月抽抽烟、吃吃饭,肯定绰绰有余。寇大彪清楚,就算家里再多几张像自己这样的嘴,光论吃喝,也完全过得下去。
可为什么这个家总是不能平静呢?
表面看,一切是从父亲病倒开始的。但寇大彪明白,这绝不单单是钱的问题。父亲失去的,远不止是自由行动的能力。他真正被剥夺的,是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全部属性:曾经称兄道弟的朋友渐渐疏远,单位同事的聚会不再有他的席位,酒桌上再也听不见他爽朗的笑声和略带夸张的吹嘘。世界照常车水马龙、喧闹奔腾,却唯独将他静悄悄地隔绝在外。这种日复一日被边缘化、被遗忘的失落感,才是消磨一个人心气的钝刀,是一种无声而漫长的酷刑。
而母亲,则用她自己的方式操持这个家的运转。她的节俭,与其说是经济上的必需,不如说是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恐慌。
可说到底,还是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不争气,无论他怎么找借口自我安慰,都改变不了他没有撑起这个家的事实。
一股强烈的懊恼涌上来,寇大彪转身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冰凉的自来水,猛地扑在脸上。冷水短暂镇住了心头那股火辣辣的烦躁。他抬起头,看向镜中——一张湿漉漉的脸,没有皱纹,也算不上苍老,但眼神涣散,眉宇间结着一股驱不散的萎靡。
他是父母眼前唯一的希望,可偏偏,自己最不争气。这种无力感,比脸上的冷水更刺骨。
他退后一步,审视着这个完整的自己——肩膀微塌,脖颈前倾,整个人像一棵缺光少水的植物,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颓废懦弱的气息。
镜子里那张颓唐的脸,忽然让他想起白天才刚见过的元子方——那副好像永远满不在乎的神情,似乎从来都带着自信。
明明自己才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为什么反倒活得没有这种违法乱纪的家伙自在?这种自信为什么自己就学不会?他知道那或许只是演给别人看的。可悲的是,他却连演都演不出来。无论他在深夜里如何剖析自我、总结反思。真的遇到事,他根本做不到自己所想的那样。
也许就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不是光靠读几本破书就能改变的。
这一刻,寇大彪像是突然顿悟了:他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了。从前总以为跟着元子方混,是去见识社会的另一面,是学本事。可现在他明白了,那些东西早已悄悄腐蚀了他。
一个人如果见识过别人怎么轻松赚快钱,谁还甘心老老实实地打工、当牛做马?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家庭陷入困境、人生屡屡受挫的他,就该和元子方一起抓住那个捞偏门的机会,狠赚一笔,然后想办法上岸。
命运似乎已经引导他走向罪恶的深渊,而故事里像他这样的人也该理所当然地堕落。可寇大彪偏偏告诉自己,如果是罪恶,那他也该是主角,而不是去当个马仔跑腿。什么狗屁诱惑,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他在乎的只有他这个家。
第二天醒来,昨夜那股悲壮感依旧残留着些许暖意。阳光透过窗户,竟让破旧的客厅也显得明亮了几分。母亲照例准备了简单的早饭,就匆匆出门买菜。父亲也没再提买手机的事,吃完就牵着狗到楼下花园去了。
屋子里异常安静,有那么一瞬间,寇大彪似乎觉得这个家正在变好。
他刷完牙,坐在客厅安静地吃完了母亲留下的早饭。正当他起身准备去厨房洗碗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墙角,米缸边上堆着的几个破纸箱吸引了他的注意——似乎是母亲昨夜才带回家的。
他走过去,顺手撕开了其中一个箱口的胶带,想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纸箱掀开,里面整齐码放的深色饮料瓶瞬间暴露在眼前——又是那个“集约客”的保健饮料,和他上次扔掉的一模一样!
一股火气猛地窜上脑门,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母亲根本就没听他的劝,非但没和小阿姨断绝来往,反而又把这些骗人的东西带回了家。
寇大彪攥紧了拳头。别的事他或许可以装作不知道,但这次他不能再不管——这东西不光害自己,还会害别人。他必须彻底纠正母亲的行为。
中午母亲回来时,像个没事人一样,拎着菜准备进厨房。寇大彪站在客厅中央,指着那几箱饮料,声音因压抑着愤怒而有些发抖:“妈,这东西怎么又回来了?我上次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吗?这是传销,是骗人的!”
母亲瞥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随即敷衍道:“哦,这个啊……反正不要钱的,你不喜欢,我送给别人去。”
“你现在还和小阿姨联系吗?”寇大彪逼近一步,盯着母亲闪躲的眼睛,“你老实告诉我,她有没有问你借钱?”
“我哪有钱?”母亲声音提高了八度,像是受到了侮辱,“家里的钱不都给你买房子用光了吗?是你舅舅阿姨他们借她钱的。”
“她那个公司就是搞传销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寇大彪感觉自己的血压在升高。
母亲不耐烦地摆摆手:“什么传销八销的?你别胡说八道。你小阿姨说了,这次公司好起来,将来会补偿你的。”
“补偿我?”寇大彪气极反笑,“那你意思还是相信她?”
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在藤椅上插了一句嘴,带着点幸灾乐祸:“哼,你妈可不傻,她门槛精着呢?还介绍门口邻居去买个什么原始股呢?”
寇大彪猛地转向母亲:“你自己上当不够,还要拉上邻居?你到底想干什么!”
母亲像是被戳穿了什么,脸上挂不住,语气反而强硬起来:“你懂什么?你没在外面混过,别人上了几十年班,是真是假人家分不清?等将来公司上市了,大家都能分红,这是好事!”
“这是骗人的!”寇大彪怒吼道,“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能明白?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母亲见状,立刻换上一副精明的口吻,压低声音说:“你放心好了儿子!妈心里有数!我没出钱,这股份都是小阿姨送的。”她边说边连哄带推地把寇大彪往房间里赶,“你去玩电脑,别管这些,我还有事要忙。”
看着母亲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寇大彪心头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这一次,他强压住怒火,知道自己必须亲自去找小阿姨问个清楚——或者说,给她一个明确的警告。
他尝试在qq上联系表妹莹莹,却发现消息根本发不出去——他已被拉黑。他又翻出存着小阿姨的那个旧号码打过去,听筒里只传来“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的冰冷提示音。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越来越确信,小阿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诈骗分子。趁母亲在厨房忙碌,他悄悄溜下楼。
院子里空荡荡的,夕阳西斜,这个时间点离晚饭后出门遛弯还早,邻居们大多都还在家里忙活。寇大彪在几栋楼之间转了一圈没见着熟人,正打算往回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小区大门方向慢悠悠地晃过来——正是一楼102室的邻居老全。他穿着一双旧塑料拖鞋,微秃的头顶在余晖下泛着油光,手里还提着个装菜的塑料袋。
“全老师。”寇大彪停下脚步,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这声“老师”是跟着邻居们叫的,因为老全平时最爱在楼下给一帮邻居讲股票经,这是大家对他的戏称。
“哦,大彪啊,”老全抬起头,笑眯眯地问,“下班啦?”
寇大彪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嗯,是的,刚下班。”他看着老全掏出钥匙,准备开楼道口的防盗门,赶紧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上一根,“全老师,抽根烟歇歇。”
老全也没推辞,接过烟,就着寇大彪递来的火点上。两人就站在单元门口吞云吐雾起来。
“你妈妈最近不得了啊,”老全嘬了一口烟,闲聊起来,“在我们那个股市沙龙里,说起股票头头是道,活跃得很,看样子是赚到钱了。”
寇大彪勉强笑了笑,顺着话头捧了一句:“玩股票肯定还是您全老师厉害。”
“没有没有,”老全摆摆手,脸上却露出一丝受用的神色,“我们老百姓,小打小闹,赚个买菜钱罢了。”
闲扯了几句,寇大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话锋一转,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全老师,跟我妈一起聊股票的阿姨叔叔里……你有没听说我妈叫谁买过什么股份?”
老全眯着眼想了想:“股份?哦,你妈前阵子是提过一嘴,说她妹妹有个什么公司,马上要在香港上市。”
寇大彪心里一紧,追问道:“她拉您投钱了?”
“没有。她没和我说过。”老全弹了弹烟灰,“不过我听说,你妈妈好像给谁做了担保,问门口那个老邓借了钱,难道是投资到那个公司去?”
担保!借钱?
寇大彪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脸上却强撑着不动声色。他强压住翻江倒海的情绪,客气地对老全说:“谢谢全老师,我随便问问。您快回家休息吧。”
“行,那我上去了。”老全掐灭烟头,转身回家去了。
直到老全家关门声响起,寇大彪脸上的镇定也瞬间瓦解。他再也顾不上别的,火急火燎地转身奔上楼。冲进家门时,母亲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寇大彪脸色煞白,直接堵在她面前,声音因恐惧与愤怒不住发抖:“妈!你老实告诉我!你在外面问谁借钱了?”
母亲先是一愣,随即强装镇定:“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我又没外面借钱。”
“你没借?但你担保了!是不是哪个老邓?”寇大彪几乎是吼出来的。
母亲被儿子的气势慑住,眼神慌乱躲闪,嘴上仍勉强辩解:“那……那是帮你小阿姨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利息也是她每个月在还。”
“到底问人家借了多少钱?”寇大彪打断她,步步紧逼。
“哎……三十万,每个月都给那个老邓利息的,又没少他一分钱。”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虚,底气明显不足。
“三十万……那是三十万啊!”寇大彪只觉得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望着母亲那张仍带着侥幸与固执的脸,声音发颤地问:“如果小阿姨跑了,这钱是不是就要算到我们家头上?这债是不是就得我们来还?”
“哪个赤佬和你乱讲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母亲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眼神慌乱地避开他的直视。
寇大彪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臂,逼她正视自己:“你别管是哪个赤佬说的!你就告诉我,借条上,你到底签字了没有?”
“签、签个字又能怎样……”母亲用力想挣脱,语气却明显虚了下去,“你小阿姨马上公司好起来,这点钱算什么?我们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别瞎操心!”
“我不是小孩子了!”寇大彪几乎是在吼,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小阿姨现在就是个骗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
母亲被他吼得一怔,嘴唇嚅嗫了几下,最终别过脸去,含混地嘟囔道:“你别烦了,反正眼下家里又没真掏钱,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一刻,寇大彪竟恍惚觉得母子连心——他分明能感受到母亲语气背后那强烈的心虚。可这一切,他知道得太迟了。白纸黑字一旦签下,后果就已注定。如今他只能祈祷小阿姨尚存一丝良心,能把钱还上;又或者,他根本不该去管这些越理越乱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