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是被这个世俗吞没了吗?”
更准确的说是——被父权和皇权双重绞杀。
遥渺渺长叹了声,终究没有直言。
刘彻微微皱眉,声音低沉道:“卿卿已经试图救过了,她执意赴死,谁也没办法。
何况经此一事,他人也能安分些,若放过窦婕妤,只会让他人觉得卿卿懦弱,反倒变本加厉,届时就需要杀更多人来震慑了。
当时卿卿掌掴窦婕妤,不也是希望其他人别自寻死路吗?
小人畏威不畏德,卿卿一直都清楚的。”
遥渺渺的目光越过刘彻看向窗外:“如果你驾车出行,前面刚好遇到分岔路口。
一条路中间绑着一个人,一条路中间有三个人在游玩。
一个人的是被人绑在那里的,三个人的是他们自己选择在那里游玩的。
两条路之前就规定不许有人站在上面。
你只能从这两条路选择一条通过,不管从哪条路上通过,这条路上的人都必死无疑。
你会选择哪条?”
刘彻斜倚身姿,挡住遥渺渺的视线,令遥渺渺只能看着他后道:“如果已经面临此等局面,那就先从三个人哪条路过,违逆旨意,破坏规则,本就该死。”
“先?”遥渺渺认真看向刘彻,并不意外刘彻的答案,却意外这个“先”字意味的后续。
得到遥渺渺的注目,刘彻得意地挑了挑眉:“再把那个绑人并丢在岔路之人也杀了。”
遥渺渺心中一震,突然发觉面对这个经典的伦理困境铁轨难题,好像所有人都没有想过,是谁将那个人绑在铁轨之上。
“因为他想要置被绑之人于死地?”
刘彻手指沿着遥渺渺的下颌缓缓滑过,温柔缱绻,语气却夹着丝丝寒意:“他欲陷吾于不义,更重要的是他胆敢给吾设置规则,除了卿卿,无人可以给吾制定规则。”
“如果那三个人也是被人绑在既定路线的,另一条路依旧绑着一个人,那你会怎么办?”遥渺渺问出第二个假设,之前没问霍光,是因为按霍光的想法,根本没必要了。
刘彻目光幽深如渊,唇角依旧噙着笑意,淡淡道:“按照既定路线碾过去。”
“可那三个人是无辜的。”遥渺渺强调道。
“所以吾会将绑他们的人处死,但吾绝不接受他人胁迫,这就是霸道。”
遥渺渺呼吸一滞,抿了抿唇角道:“那如果另一条路上没人,你也不改路线吗?”
刘彻轻笑了声,将遥渺渺抱进怀里蹭了蹭:“那当然是换条路走,借机宣扬仁德,教化子民,这叫做王道。”
遥渺渺嘴角抽搐了下,感觉这种铁路难题,对于刘彻就压根不是个事。
铁路难题难在伦理的取舍,但道德这种东西,刘彻就压根没有。
哦,对,现在是西汉,《道德经》它不叫《道德经》,它叫《德道经》,德和道还处于分立的两个哲学概念,直到东汉才彻底融合成型。
人类的文明是不断发展的,很多伦理概念都不过是后世逐渐变迁和累加而成。
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了“轴心时代”的概念。
即认为公元前800年到前200年,尤其是公元前600年到前300年,中国、古希腊、古印度和波斯这四个在当时甚至找不到交集往来的区域,各自的文明都从神话主导转向了哲学思考,并开始探讨道德准则这些个体精神的成长,并奠定了后世的文明发展框架,影响直至现代文明都未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突破。
就比如华夏的“礼”。
这不由让遥渺渺想起之前在渐台想到的,华夏似乎发展了两三千年,依旧没能走出古人制定的框架。
当时,遥渺渺就在想这是不是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在导向人类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
如今联想到全球地域隔绝的多文明几乎在同时实现精神突破。
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和耶稣这四位对人类精神文明影响巨大的人物,也都降生在公元前600年到400年间。
创造了极其相似的普世性精神框架,后世再无实质性的突破过。
而古埃及、玛雅这些没有历经轴心时代的文明,又消亡于世间,这些巧合不由让人有些心惊。
遥渺渺深吸了口气,问道:“你之前是不是差点找到了九鼎?”
刘彻点了点头,亲了下遥渺渺:“嗯,卿卿对吾之事颇为上心呢。”
直到收获遥渺渺送来的白眼一枚,刘彻才正色道:“那是元鼎元年之事了,汾阴后土祠发现一尊古鼎,公孙卿恭维其乃什么所谓的朔日冬至、祥瑞双至。这也是吾改年号为元鼎的缘由。”
“那它是大禹铸的九鼎吗?传说上面镂刻着山海图是真的吗?”遥渺渺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刘彻的衣襟,像是想要攥住那些匪夷所思到近乎荒诞的思绪。
刘彻刮了下遥渺渺的鼻尖,打趣道:“卿卿还真信啊!吾命人在泗水打捞多年未果,这突然冒出来的古鼎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你从一开始就没信?那你还改年号?”遥渺渺不解地道。
刘彻畅意地笑了起来:“吾当然不信,他们需要通过歌功颂德来获取功名利禄,吾需要借此来证明吾统治的君权神授,从而巩固皇权,不过是一场相互心知肚明的交易。
那汾阴鼎,卿卿若是想看也无妨,吾让人搬来长安,拿它给卿卿做个炮豚可好?”
遥渺渺嫌弃道:“才不要,到时候满是铜绣,别把我吃中毒了。”
想到好不容易以为抓到了点线头,此刻又发现不过是过眼云烟,遥渺渺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刘彻肩头。
刘彻享受着这份亲昵,轻轻捏着遥渺渺手掌的软肉,直到遥渺渺抽回手,才转头嗅着遥渺渺的发顶道:“刚才的驾车问题卿卿不继续问了?”
“这问题本来是要问对人命的取舍,可你的考量从不在人命上,你更在意谁把人绑在马路上。”
刘彻眉头轻蹙:“难道不该关注设局之人吗?这种局无论选哪条路,都是设局之人提前设计好的,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怎么能赢?”
遥渺渺抬眸满是探究地看向刘彻:“那你的意思是?”
刘彻拿过案头的玉玺宠溺地递给遥渺渺,在遥渺渺下意识地接过玉玺后,将遥渺渺的手裹进手心摩挲着:“识别他人的规则,打破他人的规则,制定自己的规则。
人在制定规则时都是利己的,想赢,就要让规则由自己制定,让别人在自己的规则里处于劣势,而不是让自己遵循别人的规则里。
用自己的规则去取代别人的规则,这才叫赢。
在别人的规则里偶尔得到利益,这叫侥幸,而侥幸往往是会随时失去的。
甚至有时连这些侥幸,都不过是别人麻痹你的诱饵。”
遥渺渺怔怔地抬头望着刘彻,在这一刻,她想到了被后宫困住的窦婕妤,被预知困住的姬弱水,被父母困住的傅童心,还有穆谷瑶,以及自己,甚至还有古往今来无数人的身影。
最厉害的棋子跳不出棋盘,亦不过只是他人手中的棋子。
而刘彻,从来不喜欢按他人的规则行事。遥渺渺脑海中闪过汉武帝在位期间推行的一系列制度创新。
刺史制度实现地方监察,中朝官制度实现分权制衡,通过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牢牢掌控国家经济命脉,不胜繁举,都对后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并一直沿用,几乎成为了后世治理天下的范本。
以至于汉武帝制定的规则在后世甚至悄然变成了华夏文明的基因,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