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贺远之心头反倒一片澄明,再无所惧。
他谨记着成铉“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训诫,垂手肃立在成铉一旁,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道来:
从大皇子成仁戍边伊始便是“作戏”惑人,到此次步步为营,屡施巧计麻痹他心神,终致他猝不及防,被动应战……桩桩件件,和盘托出。
言毕,仿佛长久淤塞于胸臆间的郁结轰然倾泻。
那口浊气重重吐出,心头反而生出几分尘埃落定般的松快。
他整肃衣冠,朝着上首的成铉深深一揖,腰背弯折如弓,声音沉凝似铁:
“臣,有负圣上信任,罪责深重。如何处置,但凭四殿下裁决。”
成铉朝侍立一旁的影月微一扬手。
影月会意,立刻奉上一张早已备好的宣纸,其上墨迹淋漓,密密麻麻记录着贺远之方才所述之言。
贺远之垂目,匆匆扫过纸面,见所述大要相符,微一点头。
影月适时将一支饱蘸墨汁的狼毫递至他手中,声音清冷无波:“将军,确认无误,便请画押。”
贺远之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无半分犹疑,接过那沉甸甸的笔管,于证词末尾,力透纸背地签下自己的名讳。
待影月将那份墨迹初干的证词仔细收好,成铉方才缓缓抬眸,目光如寒潭深水,落在贺远之身上。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击在寂静的空气里:
“贺远之,你确有罪错。
其一,明知成仁戍边乃虚张声势,却知情不报,是为欺瞒;
其二,轻信蛊惑,失却警惕,是为失察;
其三,贻误先机,致战局危殆,是为失职。”
他话语微顿,审视着阶下之人,话锋略转:
“然,危难之际,你能身先士卒,死守绿洲城不失,保住了这最后一道底线,亦算有功。今日,功过相抵。”
言及此,成铉的语气稍缓:“你且回将军府,安心将养伤势。待伤愈之后,仍需恪尽职守,戍守边陲,不得懈怠。”
贺远之屏息凝神,将成铉的话一字一句刻入耳中。
待那最后一个音节尘埃落定,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射向案后的成铉,眼中翻涌着错愕与不敢置信的狂澜。
这……竟是免了他的罪责?!
成铉并未迎视他灼热的目光,只是指尖在紫檀镇尺压着的梨花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笃,笃。
那沉稳的叩击声,仿佛是对他无声诘问的确切回应。
随即,成铉长身而起,玄色战袍如水纹般垂落。
他未再多言,只对侍立一侧的影月淡声道:“走,随我去城楼巡视。”
玄色的袍摆扫过仍僵立原地的贺远之身侧,卷起一缕微凉的气流。
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一个低沉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沉沉地送入贺远之耳中:
“当务之急,是守住性命,保全有用之身。来日方长,将功补过,方是正途。”
贺远之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成铉这短短一句话,既刺破了眼前的迷障,又惊醒了蛰伏的危机:
那暗处确有毒蛇环伺,正吐着猩红的信子,随时欲取他性命;
更点明了前路:他该何去何从,又该如何自处。
他怔立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道玄色的身影。
那背影带着拒人千里的冷冽,步伐坚定地朝外行去,玄色的袍角曳动,仿佛卷起了屋外凛冽的风。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骤然冲上眼眶,贺远之慌忙垂下眼帘,却已迟了。
一滴灼热,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甲胄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