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蒙古草原给晒蔫吧了。草叶子打着卷,泛出焦黄的边。远处的山峦在蒸腾的热浪里扭动,像泡烂的馒头。空气吸进肺里都烫嗓子眼,一股子晒干的马粪和尘土味儿。
库伦城外二十里,新划的铁路路基像条巨大的伤疤,笔直地切开黄绿斑驳的草皮。几百号人,蚂蚁搬家似的,在这条“伤疤”上蠕动。
汗珠子砸在滚烫的道砟石上,嗤一声就没了影儿。号子声有气无力地飘在热浪里。
“一!二!嘿哟——!”
几十条精赤着上身的汉子,古铜色的脊梁油亮亮,绷紧的肌肉像老树根虬结。碗口粗的松木枕木,死沉死沉,压在肩头的麻垫子上,勒进肉里。脚踩在刚铺好的、还带着热乎气的碎石道砟上,一步一个深坑。
“加把劲!前头就到标桩了!”一个脸上带刀疤的老兵,脖子上搭条看不出本色的毛巾,嘶哑着吼。他是工段长,姓赵,一条腿有点瘸,是打鬼子时留的纪念。他手里拎着个大铁锤,锤头都有海碗大。
旁边,几个穿着崭新蓝布工装、戴着柳条帽的蒙古青年,有点笨手笨脚地学着用道钉锤。叮叮当当,火星子乱蹦,道钉砸得歪七扭八。
“巴特尔!你砸钉子还是砸自个儿脚指头呢?”赵工段长笑骂一句,走过去,蒲扇般的大手包住一个高壮蒙古青年的手,“手腕子绷住!眼瞅准喽!锤子落下去,得跟钉子一条心!懂不?”
叫巴特尔的蒙古青年脸膛黝黑,鼻梁高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懂!赵师傅!比套野狼费劲,可带劲儿!”他学着赵工段长的样子,憋足了气,嘿一声!锤子带着风声砸下!
当——!
火星四溅!道钉稳稳当当楔进枕木,只留个锃亮的帽儿。
“好小子!”赵工段长用力一拍巴特尔汗津津的膀子,“是块好料!”
巴特尔嘿嘿笑着,抹了把脸上的汗,泥灰混着汗,抹成了花脸。旁边几个蒙古青年也来了劲头,叮叮当当,锤声渐渐有了节奏。汉话蒙语的笑骂声混在一起,汗水摔在滚烫的钢轨上,嗤嗤作响。
远处,临时搭起的工棚边上,气氛更火爆。
两挺缴获鬼子的九二式重机枪,架在沙包工事上,乌黑的枪管在烈日下闪着幽光。几个蒙古汉子围在旁边,又好奇又敬畏,想摸又不敢。
一个独臂老兵,袖子空荡荡地扎在腰带里,正唾沫横飞地比划:“……看见没?这大家伙!搂住了!肩膀顶死!别怕它蹦!它蹦得越欢,鬼子死得越透!”他仅剩的右手,熟练地拉开枪栓,黄澄澄的子弹链哗啦作响。
“乌恩其大哥说了!草原的狼怕套索,鬼子的狼怕这个!”一个叫其木格的蒙古小伙儿,眼睛放光,指着机枪。
“对头!”独臂老兵哈哈大笑,用下巴点了点远处草场上正在啃草的羊群,“看见那些羊没?那就是咱的牲口!鬼子就是豺狼!这铁家伙,就是咱的新套马杆!专套鬼子的狼!”
“我来试试!”其木格兴奋地搓着手,学着老兵的样子,肩膀死死抵住枪托。
老兵帮他调整姿势:“稳住!吸气!搂火!”
哒哒哒——哒哒!
短促的点射!枪口猛地一跳!喷出尺长的火焰!震耳欲聋的爆响吓得旁边几个蒙古青年一缩脖子。
其木格被巨大的后坐力顶得龇牙咧嘴,肩膀生疼,但他死死咬着牙,脸上是狂喜和一种新生的狠劲儿!子弹打在远处山坡上,溅起一溜尘土!
“好!是条汉子!”独臂老兵赞道,“多练!练到手不抖!眼不花!到时候鬼子敢来,咱就用这铁套马杆,把他们连人带魂儿都套回老家去!”
钢轨在延伸。像两条并行的银色溪流,顽强地向着库伦的方向流淌。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像头沉默的钢铁巨兽,趴在不远处的临时站台上,烟囱冒着淡淡的黑烟。这是从绥远那边,沿着刚抢通的第一段铁路,吭哧吭哧开过来的。它拉来了枕木、钢轨、道砟,还有沉甸甸的希望。
赵工段长拄着铁锤,眯着眼,看着阳光下闪耀的钢轨,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和库伦城模糊的轮廓相连。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快了……等这铁家伙跑起来,咱绥远的枪炮子弹,就跟自个儿长了腿似的,往库伦跑!小鬼子?哼!”
他弯下腰,拎起铁锤,走到刚铺好的一截路基旁。这里地势有点低洼,前两天下过雨,还有点返潮。得检查检查道砟垫实没有。
他抡起大锤,试着夯了夯路基边缘松软的泥土。噗噗闷响。
“这底下有点软,”他皱着眉,招呼旁边两个工人,“巴特尔!二嘎子!拿洋镐过来,把这挖开点,填点硬石头!”
“好嘞!”巴特尔和另一个叫二嘎子的汉族小伙儿应了声,抄起靠在枕木上的洋镐走过来。
七月正午的太阳,毒得跟下火似的。巴特尔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抡圆了洋镐,嘿一声!镐尖狠狠楔进赵工段长指的那块返潮的泥土里!
噗嗤!
镐头入土挺深。
巴特尔用力一撬!
一大块湿泥被掀开。
他正要刨第二下。
“等等!”赵工段长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变调。
巴特尔和二嘎子都停住手,疑惑地看着他。
赵工段长没说话,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瘸着腿,几步跨过去,蹲下身,死死盯着巴特尔刚才撬开泥土的地方。
那湿泥坑里,露出一角锈迹斑斑、带着弧度的金属!
不是石头!
那弧度……那质地……
赵工段长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嗖地窜上来,瞬间冲散了七月的酷热!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关内修铁路碰上鬼子轰炸,这玩意儿见多了!
“都别动!”他嘶哑着嗓子低吼,像被掐住了脖子。
巴特尔和二嘎子被他吓住了,僵在原地。
赵工段长小心翼翼,像拆地雷似的,用手慢慢扒开那金属周围的湿泥。动作轻柔得不像他这糙汉。
泥土一点点剥落。
那东西露出了更多真容。
一个纺锤形的、半人多高的铁疙瘩!锈蚀得厉害,表面坑坑洼洼,但大体还算完整。尾部还带着扭曲的、像鱼鳍一样的金属片——那是尾翼!
一颗航弹!
未爆的航弹!
阳光毒辣地照射在弹体上。一片剥落的锈迹下,几个模糊的、但依旧能辨认的日文字母,像狰狞的疤痕,刺进赵工段长的眼里:
【関东军】
旁边,还有一个油漆喷上去的、残缺的骷髅头标志!
嗡——!
赵工段长脑袋里像被重锤砸了一下!耳朵里瞬间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他当过兵,知道这玩意儿意味着什么!鬼子飞机扔下来的!没响!指不定里面的引信还他妈活着!稍微碰不对地方,这一片工地……
他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冲着已经围拢过来的工友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都劈了叉:
“散开——!都他妈给老子散开——!趴下——!!!”
“当啷!”
他手里的铁锤脱手砸在旁边的钢轨上,发出刺耳悠长的锐响,滚出老远。
整个喧闹的工地,瞬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