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会客厅。
门一关,外头隐约的喧闹彻底掐灭。冷气开得足,吸口气都冻肺管子。空气里飘着股子怪味,劣质伏特加的冲劲儿,混着新刷油漆的甲醛,还有墙上那幅斯大林标准像油墨的酸气。
长条桌对面,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裹着厚呢子大衣,像头怕冷的北极熊。领章上的红星亮得扎眼。他慢条斯理摘着皮手套,露出指关节粗大的手。蓝眼珠子扫过来,没什么温度,像西伯利亚冻土上结的冰。
“楚司令,”他开口,汉语生硬,带着大舌头的卷音,每个字都像秤砣砸在桌上,“祝贺。蒙古的回归,是……历史性的胜利。”脸上没半点祝贺的意思,倒像在念讣告。
楚天鸣没坐,军装笔挺地立在桌边,像柄插进冻土的剑。他身后墙上,是幅巨大的东北军用地图,密密麻麻的红蓝箭头,看得人眼晕。
“开门见山,彼得罗夫同志。”楚天鸣声音不高,砸在冰冷的空气里,脆得像冰裂,“贵方特使,不会只为道贺而来。”
彼得罗夫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他把皮手套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一声轻响。
“当然。胜利,需要巩固。”他身体微微前倾,蓝眼珠锁死楚天鸣,“蒙古位置……特殊。东接满洲,北邻我国。关东军虎视眈眈,难保不会反扑。为巩固胜利果实,保障贵我双方共同利益……”
他顿了顿,字眼儿像淬了冰的子弹:
“苏联远东红旗特别集团军,提议在蒙古北部边境,建立联合军事驻防区。协同防御,震慑日寇。”
会客厅里死寂。只有通风口嘶嘶的冷气声。
协同防御?驻防区?楚天鸣心里一声冷笑。老毛子的话,反着听才对。这是要把爪子伸进刚捂热的蒙古!拿关东军当幌子,行驻军之实!
他脸上纹丝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指间夹着个牛皮纸文件袋,鼓鼓囊囊。他看也没看彼得罗夫,手腕一抖。
“啪!”
文件袋被随手甩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滑出去老远,正好停在彼得罗夫眼皮子底下。动作随意得像扔垃圾。
彼得罗夫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驻防?”楚天鸣终于抬眼,目光像两把刮骨刀,直直捅进彼得罗夫那双蓝冰里,“彼得罗夫同志,关东军是不是威胁,贵方心里门儿清。”
他下巴朝那文件袋一点,语气平淡得像聊天气:
“先看看这个。看看贵方‘自家门口’,到底蹲着什么玩意儿。清门户,总比把手伸别人家院子……要紧得多。”
彼得罗夫盯着那文件袋,像盯着一条毒蛇。他身后的副官,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喉结滚动了一下。
沉默。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彼得罗夫终于伸出手。手指粗短,指甲修剪得整齐。他拿起文件袋,撕开封口。动作很慢。
里面滑出一叠照片。黑白的,像素不高,但足够清晰。
第一张:冰天雪地。雪地里趴着几个穿着破烂苏军大衣的人,姿势扭曲,身上盖着薄雪。远处,几个戴狗皮帽、挎三八大盖的身影,正弯腰搜刮尸体上的东西。照片一角,隐约可见歪斜的界碑,上面刻着模糊的俄文。
第二张:密林深处。几座低矮的木屋,屋顶飘着膏药旗。木屋门口的空地上,竖着几个木头十字架,上面绑着人形的东西,赤身裸体,冻得发紫,身上布满恐怖的冻伤和溃烂。几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拿着本子记录,旁边站着挎刀的鬼子军官。
第三张:雪地上散落着弹壳,几个苏军士兵的尸体被扒得只剩衬衣,摆成侮辱性的姿势。旁边用木棍插着个牌子,血淋淋的俄文写着:“俄国猪的下场!”
后面还有几张。被炸毁的苏军哨所,劫掠的村庄废墟,穿着苏军制服、被俘后枪决的尸体……
彼得罗夫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捏着照片的手指,关节发白,微微颤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蓝眼珠里,冰层碎裂,喷出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难堪!
“这……这是污蔑!拙劣的伪造!”他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带着被戳穿的气急败坏,生硬的汉语都破了音,“是日本人的阴谋!挑拨……”
“是不是伪造,”楚天鸣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砸过去,“贵方情报部门,自有判断。诺门罕的旧账,还没凉透吧?”
诺门罕!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彼得罗夫神经上!1939年那场惨败,是苏军心里拔不掉的刺!照片上那些暴行,和当年鬼子在诺门罕对苏军俘虏的虐杀,手法如出一辙!
彼得罗夫像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全噎在喉咙里。他死死瞪着楚天鸣,胸膛剧烈起伏,呢子大衣的扣子都快绷开了。耻辱和愤怒在他脸上扭曲。
“清门户。”楚天鸣盯着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把蹲在贵方远东门口呲牙的饿狼,先料理干净。再谈什么联合驻防,不迟。”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
“否则,我很难相信,贵方是来‘协防’的,还是……给饿狼看门的?”
“你——!”彼得罗夫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楚天鸣,嘴唇哆嗦着,想骂,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彻底看穿的狼狈,让他那张胖脸彻底扭曲!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蓝眼珠里像要喷出火,烧死眼前这个可恶的中国人!僵持了几秒,他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皮手套,狠狠瞪了楚天鸣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蛇毒。
“好!很好!楚司令!”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都带着冰碴子,“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带回莫斯科!”
说完,他猛地一转身,像头发怒的棕熊,撞开身后的副官,脚步咚咚作响,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冲去!呢子大衣的下摆带起一股冷风。
副官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散落的照片,脸色惨白,额头全是汗。他胡乱把照片塞回文件袋,又抓起彼得罗夫刚才随手放在桌角的另一个薄薄的、印着镰刀锤子徽记的暗红色文件夹,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也许是被怒火冲昏了头,也许是太慌乱。副官在追上彼得罗夫、伸手替他拉开门的一刹那,腋下夹着的那个暗红色文件夹没夹稳。
“啪嗒。”
一声轻响。
文件夹掉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板上。几页文件滑了出来,散落在地。
彼得罗夫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注意,脚步丝毫不停,怒气冲冲地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副官急着追,只回头瞥了一眼,也顾不上捡,跟着跑了。
会客厅的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更深的寂静和冰冷。
楚天鸣站在原地,没动。目光,缓缓落在地板上那散落的几页文件上。
总参谋长叶枫快步上前,弯腰,小心地捡起那个暗红色文件夹,还有散落的纸张。他拍掉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眉头紧锁,走到楚天鸣身边。
“司令,这……”叶枫的声音带着疑惑和一丝警惕。苏联人掉的东西?陷阱?还是……
楚天鸣没说话,接过叶枫递过来的文件。纸张很普通,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俄文和日文混排的表格、数据,像是某种部署记录。他对俄文不算精通,但基本的军事术语和地名能看懂。
他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那些陌生的地名和部队番号。虎头要塞……东宁……孙吴……
突然!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文件右下角,一张用铅笔潦草勾勒的简易附图上。
那是哈尔滨周边区域的地形草图!
草图上,哈尔滨主城区用蓝笔圈着。而在其东南方向,大约二十多公里的位置,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地名被铅笔圈了出来——平房!
旁边,用醒目的红铅笔,重重地标注着两行字:
【関东军防疫给水部 平房派遣队】
【731 防疫给水·特别実験区】
后面那个骷髅头符号,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阴森的邪气!红叉像两把滴血的刀,狠狠叉在“平房”两个字上!
731!
这三个数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楚天鸣的瞳孔!李青山豁出命送出来的情报!段鹏在东北浴血拼杀的目标!杨靖宇司令的血仇!
竟然……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被标注在苏俄特使“不小心”掉落的机密文件上!
“嘶——!”
站在楚天鸣身侧的叶枫,也看清了那标注,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楚天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楚天鸣捏着文件的手指,关节捏得爆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文件冰冷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割破他的皮肤。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会议室,越过厚重的墙壁,死死钉在东北方向。
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属于庆功宴的微光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杀意。
哈尔滨。平房。
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