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尔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空气陷入了寂静。
尤其是那一句“牺牲从未存在”,更是让夺心魔考官所有的眼睛,在极短的时间内,同步眨动了一次。
那冰冷的凝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那如果个体意识发现自己脱离了整体,对自己的发展更好呢?”
安格尔毫不犹豫的摇摇头:“您提出的,是一个只能在个体意识文明中成立的难题。”
“但在一个真正的集体意识里,这是一个从根源上就无法成立的伪命题!”
“你认为一粒沙会计算自己离开沙漠后,能否更坚固吗?一滴水,会推演自己脱离海洋能否更浩瀚吗?”安格尔耸耸肩:“显然不会。”
“因为无论是一粒沙,亦或者一滴水,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源于它们所属的那个整体。”
脱离身体的手,只会腐朽。
在集体意识的高度互联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器官、每一个肢体都是互补且有意义的。
个体能获得的信息和推演能力,在集体文明中也是近乎无限的。
在这样无限的推演能力下,任何合格的个体都能轻易推演出一个绝对正确的公式:个体命运等于整体命运。
因此,只要个体意识还能进行逻辑思考,其运算出的唯一最优解,都必然是:我的最优发展,就是集体的最优发展。
只有这个认知,才能构筑出聚沙成塔的基准。
才会有集体意识文明的诞生土壤。
“所以,在此前提下,‘背叛’这个选项,从逻辑根源上就压根不会存在!”
不是没有背叛,而是集体意识文明的思维底层中,完全不需要背叛。
对集体文明而言,“互补互助”就像人类之于空气一般,是天然且客观存在的硬性需求。在这种情况下,没人会萌生“背叛”的念头,就像没人会考虑离了空气也能生存一般。
话毕,万籁俱寂。
此时的夺心魔考官,每一只眼睛里都闪烁着柔和的光。
或者说,在安格尔陈述到半途的时候,它就已经一改最初的冷硬。
片刻沉默后,它缓缓开口:“你一开始就判断出我的立场了?”
安格尔一愣。
原本还以为考官还要继续追问,没想到话锋一转,突然就聊起立场问题了。
对此,安格尔自然不能直接回答,而是选择了装傻没听懂。
“什么立场?”
“这就是我本心的回答,我从未考虑过立场问题。”
安格尔掷地有声,一脸的认真。
夺心魔考官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安格尔,片刻后,它轻声道:“所以我为什么不喜欢个体意识文明,就是因为他们总爱撒谎。”
“而集体意识文明中的个体,是绝对不会撒谎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它曾提到:“以往那些考验者,明知道我不能回答,还总会询问我的身份,把我架到下不来的高台”。
因为作为集体意识文明的一员,它不会撒谎,也不能撒谎。
“撒谎”就像“背叛”一样,是根本不存在集体意识文明底层逻辑中的选项。
“不过,虽然你在立场问题上撒谎了,但是你为我精心准备的表述,还是打动了我。”
“作为集体意识文明的一员,我当然认可自己的文明比个体意识文明要优越。”夺心魔考官平静的说着看似傲慢的话:“但我也认可,个体文明中也会出现偶尔闪光的火花,就像那些艺术作品、灵感创新,都是文明的瑰宝。”
“哪怕它们诞生于一个低劣的文明中,但不影响我对它们的欣赏。”
“就像现在。”
“哪怕我知道你的立场,不一定与我站在同一个阵线,但我也依旧愿意赞美你的观点。”
说到这时,夺心魔考官轻轻探出一只触手,在虚空中缓慢地划过一个圆,继而向内螺旋收拢,构成一个宁静而深邃的“漩涡”。
“这是我们文明中,代表赞美与共鸣的手势。”
“恭喜你,你通过了我的考验。”
话音落下的瞬间,它那由纯粹精神构筑的身躯,仿佛受到了无形之海的召唤,开始从边缘化作点点流萤般的金色辉光。
辉光并不散逸,而是流淌着、盘旋着,被吸纳入之前来时的封碑之中。
随着封碑表面荡漾起柔和波纹,夺心魔重新进入到了那小小的方块内。
周围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与剔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唯有安格尔的文字栏里跳出的进度信息,代表着它真的通过了心之章的第一重考验。
「心之章考验。」
「目前进度:1\/3」
安格尔看了一眼文字栏,确认无误后,深深吁了一口气。
接着,他稍微做了一下复盘。
心之章的第一问,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他本人的立场虽然不是完全站在考官这边,但也没有站在个体意识文明这边。在文明本质的宏大议题上,他更倾向于乔恩先生教导的“各美其美”。
既不盲目推崇集体,也不极端拥护个体。
在没有明确立场的情况下,他无论是为哪一方辩论,都能找到合理的理由。
加之夺心魔考官本人的特殊性,它几乎没有与安格尔进行过“辩论”交锋,只是提出不同的质问,默默倾听安格尔的表述。
因此,通关很顺利。
就是不知道,之后的问答,能不能也如此的顺利?
思及此,安格尔的目光看向了蹲坐在某个封碑上的小恶魔主持。
见安格尔的目光看来,小恶魔主持发出了几声怪笑。
“嘎嘎嘎——”
“你的表现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啊。”
安格尔轻轻抚胸拘礼,用自我调侃的语气说道:“在通关效率的问题上,现在主持应该不会再觉得我是在说大话了吧?”
小恶魔主持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昂着头,扑棱着带有破洞的薄翼:“你可别骄傲。”
“你最后的立场,不还是被它识破了吗?所以你的表演还得练!”
“幸运的是,第一个考官不会撒谎,所以它不会背叛自己的内心所向。”
“但之后遇到的考官,可不一定会在发现你撒谎后,还能如常的对待你。”
“所以你的表演还得练!”
安格尔很自然的点点头:“我也承认自己的表演还未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我个人觉得,它能识破我的立场,也不一定是表演的问题。”
别看夺心魔考官最后好像通情达理,但其实它的问题一开始就带着傲慢的审视。
它的问题,原本就已经预设了安格尔的立场。
所以,安格尔个人觉得不是他表演有问题,而是夺心魔考官从最初就不惮以恶意来确定安格尔的立场。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立场有没有被识破,其实对夺心魔考官而言,都没有差别。
“而且,就算我的表演之后还是存在问题,但我相信……”
安格尔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了,眼神瞟向了封碑上的小恶魔主持:“……我的运气会不错,能够继续挑选到合适我的考官。”
暗示已经表明,小恶魔主持也不傻,发出“嘎嘎”的几声短促笑声:“谁知道呢?运气这种东西,往往是在暗中标上了价签的。””
说到这,小恶魔主持突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之前为了来听你的扯淡,特意飞来这边……结果脚下的这个封碑滑溜溜的,站都站不稳。”
“还是之前的那个封碑好。”
话毕,小恶魔主持飞回了一开始的那个封碑。
但是,它尾巴上的马灯,却隐隐照着离开时的封碑。
安格尔立刻了悟。
小恶魔主持在他还与夺心魔进行交锋时,就已经为他选定了第二个代表“高效”的考官,正是它之前一直蹲坐的那个封碑。
既然要达成“高效”通关,安格尔自然不会迟疑,大步走到了这个约莫成人大小的封碑前,探出了手。
指尖触及时,封碑表面漾开一圈柔和的光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
和之前夺心魔登场时略微不一样,这次的封碑大小或许恰好容纳了对方的体型,它没有被“吸”出来,而是像是漫步般,自己缓缓走了出来。
封碑的光仅仅是向两侧褪去,宛如开启一道门扉,一道逆光的剪影,从中缓步踱出。
光芒渐熄,那身影的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
它的身形异常枯槁,仿佛一株即将燃尽的烛火,然而,与这纤细躯干形成对比的,是一颗异常硕大,还带着“心形”的头颅。
就像身体所有的营养,都被那巨大头颅给抢了过去般。
而那硕大的头颅静静地安置在细弱的颈项上,宛如一颗熟透的、沉甸甸的苹果,悬挂于一根不堪重负的枯枝。
尽管身披一袭剪裁精致的暗色袍服,但华美的衣饰却依旧无法掩盖它身形的怪异与不协调。
不过,除开“头身比”这个怪异点,它整体还是像个“人”。
大概率来自某个类人文明?
安格尔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族群,暂且称之为“大头考官”。
这个大头考官除了身形怪异,还有一点也很怪,那便是……整体的气质。
它给人一种很飘忽的感觉,明明身在此地,却又感觉不在此处的虚幻感。
它的眼神也带着某种茫然。
它缓缓抬起头,看了安格尔一眼,又默默低下头。
似乎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
过了好一会儿,它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对了,我好像还有任务……”
它是用嘴说话的,说的是通用语,语气平淡的毫无波澜。
“就是你吧?”它的目光明明落在安格尔身上,可安格尔却觉得,它像是透过自己,在看某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个人类,真是幸运的小子。”
“算了,回归正题吧。”
“你应该知道规则,我就不多说了……”
“我的问题是,一个已经彻底消亡的文明,其创造的一切,对这个无垠宇宙而言是否还有意义?”
“你想好后,就可以说了。不用管我所处的状态,哪怕我当时在低头想事情,你也可以说,我是能听到的。”
话毕,它像是交代完既定流程的“任务Npc”,又再次低下了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完全不管安格尔这个“玩家”,甚至它都不在意自己所处的环境。
安格尔看着它这副“万事都无所谓”的态度,不禁有些无奈叹气,总感觉想要说服这样的考官,有点难啊。
趁着诺美芬斯还没传来考官情报前,安格尔思索起这次大头考官所提的问题。
消亡的文明,对整个宇宙是否还有意义?
这个问题乍听之下,就让安格尔觉得有些怪异,有一种夜深人静、胡思乱想时,脑海里天马行空飘出的一个问题。
不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而是有种……虚无感。
仿佛一脚踏空,坠入了无垠的漆黑虚空。
放眼望去皆是迷茫,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着力的支点。
这个问题本身,就像这个考官一样,悬浮在实与虚的边界,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既然问题已经出现了,安格尔也懒得去思考这种虚无的无力感是怎么回事,而是开始思索该如何去破题。
可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诺美芬斯的声音。
这次这么快?
安格尔愣了一下,立刻竖起耳朵倾听起来。
“你的运气不错啊,那位认识这个考官!”
诺美芬斯口中的“那位”,指的就是书妖精。
安格尔心中一喜,既然书妖精认识这个考官,那么想来这次诺美芬斯能够提供这位考官更清晰的立场!
果然,诺美芬斯下一句便道:“这位考官身份是一个破灭文明的遗孤!”
只是一个背景,就已经界定了立场。
因为它本身就是这个问题的直接体现!
甚至安格尔可以脑补出,它所提的这个问题,是以文明遗孤的视角在向着宇宙追问,自身文明是否还有意义。
所以,立场已经很清晰了。
告诉它:有意义!
说起来,安格尔自己的立场,也是“有意义”。
那或许可以在这个问题上,走真诚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