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诏。”江满再次开口叫了一声,试图将沈诏抽离当下的痛苦与绝望。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沈诏没有去侧头看江满,他只慢慢闭上了双眼,隔绝了这片没有染血的夜空,亦隔绝了自己眼底的痛苦与绝望,以及那精神识海里一直被他刻意无视的无相凝蕴挂件的嘤鸣声。
下一刻,忘忧曲自沈诏身下铺开。
熟悉的曲调似又让沈诏看到了那副人间炼狱的场景。
沈诏没有进行自主判定,他只任由了忘忧曲覆盖了所有人,甚至是范围内的所有异兽。
沈诏闭着眼,感觉着自己精神力的缓慢流失。
江满看着沈诏这样,再看看沈诏身侧还未苏醒的贺九生与简飞白,以及这无差别的忘忧曲,只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凝结了无数霜刃,在忘忧曲覆盖范围内落下。
只进不出,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数霜刃划过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只在刃锋上带出了被晕开的血红,随后便彻底消散,然后又是新的霜刃划过。
沈诏闭着眼,指尖虚悬,仿佛还能触到补灵珠破碎时的温热,还能感受到血潭漫过膝弯的黏腻。
精神力在一点点流逝,像是指尖攥不住的沙。
沈诏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他想让这箜篌曲再响久一点,再响远一点,像是在替那些没能开口的人,唱完最后一首战歌,又像是在惩罚自己,想用这种透支的方式,回应那场尸山血海里的“命令”。
贺九生比简飞白更先醒来,他意识都尚未回笼,便下意识轻抬指尖。
刹那间,电闪雷鸣。
带着无尽杀意便要朝着地面砸落。
江满是真的开始头疼了。
不是?
你们俩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怎么一个比一个反应大?
眼看着那毫不留手的雷系异能就要砸落在众人身上,江满还是准备出手将贺九生的异能拦截。
却在即将出手的瞬间,那电闪雷鸣被一道清越如冰泉漱石的琴音骤然截断。
七弦之音初起时轻若游丝,顺着忘忧曲的旋律缝隙漫开,却在瞬息间便占据了主导。
那并非沈诏忘忧曲的破阵高亢,也无贺九生雷电的暴戾杀伐,只如寒潭破冰,清冽得能穿透人心底最深的混沌。
江满侧眼望去,看到的就是笼罩在连帽斗篷下的钟离言席地而坐,一把七弦琴落在他的眼前。
钟离言低垂着眼眸,戴了黑色手套的指尖落在琴弦之上,拨动着琴弦,成了曲调的琴音就这么混合着忘忧曲的箜篌声,落在众人耳侧。
而殷桥,在钟离言席地而坐时,便站在了阳光洒过来的方向,将钟离言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七弦琴音让贺九生身形都是一滞,他睁开双眼,眼底翻涌的血色杀意在看到眼前的熟悉却又陌生的夜空时,瞬间都有些溃散。
贺九生抿着唇,合上了双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下一秒,星雨星陨鲸感受到贺九生的召唤,在贺九生胸膛处汇聚成型。
它察觉到了自己召唤师心里的翻涌着的复杂情绪,似是愧疚里又裹挟着悲壮,还有一些星雨星陨鲸读不懂的情绪。
虽是不懂,可它却明白了自己召唤师的心情不好,所以它只乖巧的趴在贺九生胸膛,不曾嗡鸣,不曾撒娇,只有尾巴细微的摆动了下,带出了一条细碎的银河带。
贺九生眼也不睁,他在星雨星陨鲸趴在他胸膛时,便伸出手将它抱在怀里,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真实触感,贺九生心底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
感受着耳边忘忧曲的箜篌曲调,与霜刃划破皮肤的细碎声响,贺九生轻轻呵出了声。
混乱的场景让他意识回笼的那一刻便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记得星雨星陨鲸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命令。
还记得,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看不清面容,记不住话语,只剩那模糊到看不清颜色的染血军装。
贺九生动了动指尖,将星雨星陨鲸按碎在胸膛,睁眼去看身边的沈诏。
却意外的对上了江满担忧的眼神。
贺九生动了动嘴角,还是放弃了说话。
他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就刚好看到沈诏另一侧的简飞白猛然坐起了身。
看着简飞白眼底藏不住的慌乱,且下意识去看他与沈诏,在看到他与沈诏的那一刻,就长舒了口气,瘫软在地上,带了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贺九生站起身,走到江满身边,后撤一条腿就在江满身边蹲下,对上江满再次询问的眼神,贺九生只沉默的摇了摇头。
下一秒,他便与沈诏的目光对上,贺九生张了张嘴,也只说了句:“还好吗?”
沈诏没有回答贺九生的问题,他坐起了身反倒是看向江满,轻声唤了声:“满哥。”
“嗯?”江满打量了一番沈诏,确信适才的绝望与痛苦都散在沈诏眼底后,才从鼻腔带出了个音节。
沈诏开口问道:“满哥你会临阵脱逃吗?”
轻飘飘的字眼砸进江满耳底,就让他指尖微缩,也让江满对沈诏的所见所闻有了个具体的猜测。
江满看着沈诏眼睛,并未回答沈诏的问题,只语气轻却无比坚定道:“沈诏,你总要明白一件事,辅助的安危永远排在所有人之前,只要辅助活着,总归能挽救万万条人命,这不叫临阵脱逃。”
所有人都会保护好辅助,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沈诏垂下眼眸,扯了扯嘴角,带出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嗤笑,随后他眼也不抬,只固执的轻声追问:“你会吗?”
江满沉默了。
他会吗?
好半晌,江满才移开目光,看向远处,声音极轻的回了句:“不会。”
他不想说违心的话,也不愿欺骗沈诏。
他不止是辅助,他也是输出。
他做不到看着战友牺牲,自己踩着战友用血铺就的生路朝回走。
沈诏似乎并不意外江满的回答,他没有问为什么,他看向江满,压下心底的酸涩,轻飘飘的话语,像是在问江满,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死战不退呢?”
江满皱了眉,还未曾开口回了沈诏,眼前就投下来一片阴影。
江满抬眼望去,就刚好看到殷桥居高临下的看着沈诏。
殷桥一改往日不在战场便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眉眼染上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铁血气息。
身穿黑色作战服的殷桥蹲下与沈诏平视。
“因为我们是华夏军人,身后是国土,是国民,万人皆可撤,唯独军人不能。”
“因为我们是华夏军人,便要守得山河无恙,守得国泰民安,守得寒夜尽散,守得曙光再现。”
守得万家灯火长明,守得故土寸土不让。
一句接一句,轻且重的话语就这么落入几人的耳中。
沈诏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殷桥。
殷桥伸手,将手搭在沈诏的肩膀上,沉了声音:“守夜军独立团沈诏。”
“到。”沈诏依旧是下意识回应。
“军人的天职从不是求死,而是护生。”殷桥落在沈诏肩膀上的手加了些力道,他目光扫过沈诏、贺九生,又落在刚缓过劲儿的简飞白身上,眼底铁血气息未减半分,却多了几分悲悯,“死战不退,不是愚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不是鲁莽,是身后再无退路时的决绝,以身殉国这四个字,换来的从不是绝望,而是守护。”
殷桥收回了手,慢慢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沈诏,又看了看江满,他轻嗤一声:“从未有临阵脱逃一说,有的只是薪火相承的守护,总得有人带着希望守住英魂拿血肉筑成的国土。”
为何所有军人的第一课便是将生路留给辅助?
哪怕埋骨荒丘,哪怕魂断沙场,哪怕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因为辅助是希望的火种,是绝境中的微光,是能让千军万马重燃战力的底气。
那些倒下的战友,用血肉为辅助铺就的不是退路,是前行的坦途。
用生命践行的不是“牺牲”二字,是“守”的延续——守到异兽退散,守到国泰民安,守到后世子孙再也不用经历这般尸山血海。
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才是‘以身殉国’真正的意义。
沈诏一言不发的收回了忘忧曲,在忘忧曲收回的那一刻,江满也散去了霜刃。
沈诏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他当然知道殷桥的意思,殷桥的话语也是他一直以来践行的道路。
一寸山河一寸血,以吾之躯护吾疆。
沈诏一点一点攥紧了指尖。
二重觉醒护不住,那便三重觉醒。
三重觉醒护不住,那便四重觉醒。
去他妈的临阵脱逃,他要守的从不是什么退路,是战友肩头未凉的热血,是国土之上寸土不让的疆界。
是守夜军,亦是护疆人。
若长夜将至,山河破碎,那便战至黎明归,守到岁华安。
沈诏松开指尖,没有开口说话,只看向贺九生。
未曾第一时间脱离漫天情绪去考虑整个队伍的安全,是他的失职。
就是不知道这次是幻境还是入梦,总归他的山海钟被动并未被触发。
贺九生铺开星雨,不过感知一瞬,便摇了摇头:“不见了。”
这附近,没有半只异兽的影子,只有标注红点坐标的地方,丢了一堆补给包,叠在一起让他无法感知具体数量。
江满并未阻止贺九生的动作。
便是阻止了,贺九生也不会听他的。
指挥在场,他们只会将指挥的指令放在首位。
所以在贺九生什么也没感知到后,江满才站起了身,扫视了周围一圈,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能听清:“是吸食噩梦与负面情绪的异兽——千青重梨貘,会将踏入领地的所有人拉入幻境,直面心底最为恐惧的场景。”
江满并未细说千青重梨貘的其他异能,只将其种族天赋青梨梦貘给说了个大概,而后他补了句:“千青重梨貘吸食足够多的噩梦与负面情绪后,便会离开原领地,前往寻找新的领地。”
江满看着这二十多号人都已经苏醒,只有几个人依旧没有挣脱幻境带来的情绪,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躺着,他只最后撂了句:“所以,这一次,你们无需战斗。”
沈诏听后,低头陷入了沉思。
最为恐惧的场景。
沈诏已经记不清那幻境里的场景了,他只记得死了很多人,只记得流了很多血。
那纷纷杂杂的话语在回忆起的瞬间,就像是被蒙了一层薄雾,叫人听不真切,只依稀能辩听出那声音里的决绝。
沈诏抬头,所以,他最怕的,是那副人间炼狱的场景。
是身边众人无人生还的绝望。
是身为辅助最后却无能为力的无力。
沈诏动了动嘴角,还真是噩梦呢。
所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呢?
叫人直面心中恐惧?
沈诏摇了摇头,他这会已经没心情去细究这背后的用意了,随后他站起了身,顺手把手伸给贺九生与简飞白,一人一只手将人拉起来。
贺九生在起身的瞬间,就收回了星雨。
沈诏将所有情绪悉数压下,他看着江满,又看着殷桥,目光又落在殷桥身后,那里是抱着花淮朝他们这儿看的钟离言。
钟离言的身后,躺了一地的人,没有一个苏醒的。
但只一眼,沈诏就看到距离钟离言最近的司川,还有那散落一地的补给包。
果真是京州学府。
沈诏扯了扯嘴角,收回了目光,看着殷桥,迟来的唤了一声:“桥哥。”
沈诏并未回答殷桥的那一大段话,他觉得那个“到”字,足以回应一切。
江满没有催促沈诏,只跟殷桥对视一眼,后者先是对沈诏点了点头,便把目光落在了贺九生身上,只停留了两三秒,就转身朝着钟离言而去,边走边撂了句:“军训结束后见。”
沈诏扫视了一圈,见自己这边的人都醒了,便开口下达了指令:“修整十分钟后集合。”
紧接着沈诏又看向贺九生,“都拿过来吧。”
贺九生点了点头,便抬脚朝着记忆里的地点而去,简飞白跟在了贺九生身侧,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