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由远及近的兽吼与嘶哑的喊叫声,沈诏半跪在地甩了甩头,想要去听,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想要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余一片模糊的红。
还有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与一星半点儿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让沈诏有些发晕。
脸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血液,让沈诏浑身一震,混沌的意识像是被冰水浇透,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抬手抹去眼睫上的血珠,模糊的红雾中终于映出些许轮廓。
他的脚边趴着一具尸体,身上的军装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有的只是无尽的血。
沈诏大脑嗡的一声,好似整个人被投入冬日的冰湖里,浑身上下冒着刺骨的寒意,他抬起还带着血珠的指尖,颤着指尖想要去看这是谁的尸体。
可指尖还不曾触碰到那具尸体,耳边就是一道声音传来,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与嘶哑,却意外的沉稳,“沈诏,这是命令,听着,撤退,活着离开这儿。”
沈诏下意识抬眼,他瞳孔一缩。
他到底是看到了怎么样的一副情形呢?
满目的红。
层层叠叠的尸体与异兽尸体堆叠在一起,那黏腻到浓稠的血液,堆积在地上,漫过地面上一部分尸体。
有的尸体被血浪托着,半浮半沉,看不清颜色的军装碎片在血水中轻轻晃动,像是濒死挣扎的残蝶;有的则被异兽的尸身压住,只露出一只手,指尖还凝着未干的血珠,滴答滴答的汇聚到地面的血水中。
到底是流了多少血,才会让这片土地再也渗不下去这血液?只能任由血液在地面累积成看不到头的薄潭。
沈诏这时才发觉自己半跪的膝盖早已深陷血潭,温热的血漫过膝弯,他微垂眸之际甚至能看见血潭里倒映出自己苍白而扭曲的脸,眼睫上还挂着血珠,瞳孔里映满了尸山与血浪。
血腥味浓稠得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他喉咙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铁砂,灼烧着他的气管与肺腑。
尸山血海。
人间炼狱。
而就在这片人间炼狱之中,依旧有不少挺拔的身影,站在血潭里屹立不倒,军装早已被血与污泥浸透,看不清身上到底布满了多少伤口,他们依旧朝着涌来的异兽群死战不退。
漫天异能皆被血肉之躯所抵挡。
沈诏下意识就要催动忘忧曲,可在下一秒他就愣在了原地。
他的精神力。
枯竭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补给。
对。
补给。
补灵珠呢?
沈诏心头的慌乱是怎么也止不住,他甚至都顾不得指尖的黏腻,他的手一直在抖。
摸遍了全身上下,沈诏眼底浮现出一抹绝望。
没有。
一颗都没有。
没有补给。
精神力枯竭。
尸山血海中死战不退的身影模糊在沈诏眼底,让他陷入无边绝望无法自拔。
他好像,救不了自己的战友。
“守夜军沈诏!”
“到!”
耳边传来的声音将沈诏自无边绝望里拉了出来,他下意识抬眼回复,却在发声的那一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的不成样子。
沈诏看到了一身黑色作战服的军人挡在自己的身前,浓稠的血液自衣摆滴下,汇入到脚下的血潭中。
那人回头时,沈诏看着那张脸,大脑骤然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沈诏沾满了鲜血的掌心被塞进了一颗染了血、带着温热的补灵珠。
“沈诏,捏碎最后一颗补灵珠,撤。”
嘶哑的声音混合着那点温热,让沈诏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白商。
是白商。
其他人呢?
可下一秒,白商的面容却逐渐模糊,石万的面容就一点点浮现在那位黑色作战服的军人身上。
“沈诏,听令!撤离战场,这里守不住了。”
眼前的面容变了一个又一个,一个个熟悉的面容,让沈诏胸腔里有些发酸。
耳边纷纷杂杂的声音混合着记忆里的那句“所有人都会保护你,不论在哪里,只要你身处的地方,有华夏军人”,不住地朝着沈诏耳边涌入。
最终只剩下一句清晰的,“沈诏,如果你还承认你是我华夏军人,那便领命撤退”。
他们,都让沈诏退。
让沈诏以辅助之身,抛弃死战不退的战友,活着离开这人间炼狱。
他们一个个皆义无反顾冲向死路,却唯独将用血铺就的生路捧在沈诏跟前。
“那你们呢?”沈诏于血潭中站了起来,他看着这片惨状,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悲愤。
那人的面容逐渐模糊,就连声线也似多个人一起说话糅杂在一起,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死战,不退,想践踏我华夏国土,那便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们身后是九州热土上的灯火万千,是不容异兽践踏的华夏山河,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让半分战火染及那片万家灯火明。
一寸山河一寸血,以吾之躯护吾疆。
身死魂不灭,守土万万年。
即便用万万人血做代价。
也要誓死让后人见证盛世的繁华。
沈诏指尖一点点握紧手里的补灵珠,他哑着声音,看着眼前已经看不清面容的守夜军军人,还是开了口:“恕沈诏,难以领命。”
华夏军人,不畏生死。
他身穿军装,便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
惟愿战骨埋荒丘,灯火照家邦。
下一秒,最后一枚补灵珠被沈诏捏碎在指尖。
忘忧曲在尸山血海中铺开,忽而高亢忽而低沉的箜篌声带着玉石俱焚的战歌拒绝了后撤的命令。
退?
如何退?
怎么退?
身后是需要守护的山河灯火,身前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兄弟,他沈诏,退无可退,也绝不肯退。
……
沈诏摇摇晃晃的推开身上层层叠叠的战友尸体,从血潭里爬了起来,身上的军装朝下淌着血液,他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久,只记得他身前挡着一个又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战友。
沈诏眼尾通红,看着满地尸体,他无力的双膝跪地,溅起一片血水,指尖死死抠着身下浸透血污的泥土,指缝间塞满了碎骨与军装的残片。四周的兽吼早已停歇,只剩下风卷血雾的呜咽声,像是无数英魂在诉说。
“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婚娶、不立家、不退避。”
“我将不戴王冠,不争荣耀。”
“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是华夏的守卫。”
“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卫华夏的坚盾。”
“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军,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宣誓人:守夜军人……”
他们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异兽的狂潮,守住了身后的山河灯火。
而他,沈诏,活了下来。
沈诏低低地笑出了声,眼尾带出泪珠将眼角的血液冲洗开来。
重重叠叠的血海与尸体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是谁一开始护在他身前呢?
又是谁最后护在他身前呢?
沈诏不记得了。
沈诏只记得所有人都死了。
他护不住任何人。
沈诏跪在血潭里,良久他才止了低笑与泪水,声音哑到不成调:“诸位战友,是沈诏,无用。”
……
“醒了?”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沈诏有一瞬间的恍惚感,他躺在地面上眼也不眨的看着这片没有被血染红的夜空,眼底还残留着刻入骨髓的痛苦与绝望。
江满第一次看到这副样子的沈诏,没了半点儿少年心性的沈诏。
江满皱了眉,抬手之间便是一连串乳白色毛绒团子碎在沈诏怀里。
可沈诏并未像往常一样,那一连串的乳白色毛绒团子也只是让沈诏眼皮微微动了动。
没有咬牙切齿,没有插科打诨,甚至连个音节都不曾发出。
若不是沈诏眼皮动了动,江满都要认为是自己的净化失效了。
江满眼底浮现出担忧的情绪,他看也没看周围已经开始逐渐清醒的众人,只代替了沈诏一人扔了个乳白色毛绒团子,便三两步上前,后撤半步蹲在沈诏身侧,看着沈诏眼底那令人心悸的痛苦与绝望,心里瞬间一紧。
怎么回事?
沈诏到底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