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子静静躺在工作台上,幽蓝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呼吸般明灭。距离Shirley向那个冷僻算法论坛投递出加密信息包,已经过去了七十二小时。
没有回应。
织网者仿佛真的成了一只困在冰墙深处的蜘蛛,能看见外面的风雪,却无法回应任何敲击冰面的声音。
Shirley试过威廉建议的其他几种迂回方式——通过织网者早年论文中提及的数学模型漏洞注入提示,利用“神谕”系统某个已知的、她可能留有后门的日志回传机制发送伪装错误代码——全都石沉大海。
那堵墙不仅存在,而且比想象中更厚、更沉默。墙内的人或许并非不想回应,而是她所置身的那个由男性技术官僚们默契维持的“高效运行”体系,已经将太多非常规的、私人的、尤其是来自另一个女性的“非正式沟通”,自动过滤为了需要被处理的“噪音”或“威胁”。
“我们得面对现实,”Neil在第三次尝试失败后,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要么她根本看不到,要么她看到了但受制于环境无法回应。无论哪种,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了。”
Shirley没说话。她盯着光屏上“沉渊”那暗金色的螺旋阶梯标志,旁边分屏显示着舆情动态——“只要足够漂亮脾气可以爆裂”、“情绪稳定那是因为倒霉惯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很穷的女人”等话题缓缓推向热搜预备区。
而与此同时,根据零星情报,那个之前那个“名树案”中出现的李先生,似乎最近很活跃,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Shirley总感觉似乎有什么正在紧锣密鼓地收网,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引爆。
夜还很长。而绞索收紧的声音,似乎更近了。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
三天后,城西旧区改造项目的首场官方-民间意见征询会,在区政府礼堂举行。
这个项目本身与Shirley并无直接关联,但Neil注意到,征询会的专家名单里,有一个名字——“陈砚清”,一位低调的数据伦理学家。而这个名字,曾出现在织网者(Arachne)七年前某篇开创性论文的致谢栏里,关系标注为“挚友与灵感对话者”。
“陈砚清是织网者还在学术圈时,极少数的公开友人之一。织网者如果还关注外界,可能会留意这位老朋友参与的活动。”Neil分析道,“而且,这类征询会虽然规格不高,但流程正规,会有官方记录和少量媒体报导。最重要的是——它是公开的。”
一个计划在Shirley心中迅速成型,大胆,冒险,几乎违背她所有隐藏行事的准则,带着久违的、近乎破罐破摔的冲动。
连日挫败、冰墙冷硬、柳绿那完美面具后的蠢蠢欲动,还有她自身刚刚复苏的、对曾经那种自由勃发之美的隐约记忆——所有这些混在一起,推着她。
也许只是想对那堵冰墙发出最响亮的一次撞击——她决定赌一把。征询会当天,Shirley戴上一幅无框眼镜,一身藏青色西装套裙,坐在礼堂中后排。会议进程沉闷,官员宣读规划,开发商展示效果图,受邀居民代表提问也多是关于补偿和采光。
陈砚清作为专家坐在台上左侧,偶尔发言,语调平和,内容专业。
直到自由发言环节,一位情绪激动的老街坊因不满补偿方案,与开发商代表争执起来,场面一度混乱。工作人员上前调解,话筒在谁手中一时不明。
就是现在。
Shirley起身,快步走向前方,在那位老街坊被劝离、话筒即将被工作人员收走的瞬间,她自然地接过了话筒——动作流畅得仿佛本就是安排好的发言人。
礼堂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孔陌生的年轻女子。
她没有介绍自己是谁。
“抱歉打断流程,”Shirley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礼堂,清晰,冷静,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刚才聆听各位发言,尤其是关于‘如何平衡效率与公平’、‘如何定义最优方案’的讨论,让我想到一个在系统设计领域常被提及的概念:‘未知的未知’。
我想借这个机会,不谈具体的补偿数字或容积率,谈谈我们建造一切——无论是房子,还是系统——时,最容易遗忘的东西。”
她目光扫过台下,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只是看向虚空。
“我们生活在一个痴迷于‘建造’的时代。建造更智能的城市,更高效的算法,更完美的虚拟世界,躲在帘幕后面,用巨大的投影和响亮的声音,告诉所有人:‘看,这就是你们该相信的奇迹’。”
台下有人面面相觑,官员皱眉,开发商代表脸色不虞。但台上的陈砚清,推了推眼镜,身体微微前倾。
“但我们常常忘了,”Shirley继续,语速平稳却有力,“每一个系统,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客观、多么由数学驱动,都是由人设计的。而设计它的人,会把自己的盲点、偏见,甚至恐惧,悄悄编进代码里,埋进蓝图下。然后告诉使用者:‘这是为了你好,这是更优化的方案,你不懂技术细节,交给专家就好’。”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礼堂侧面的媒体摄像区。
“于是,质疑变成了‘不懂规矩’,深入探究变成了‘纠缠细节’,要求透明变成了‘破坏稳定’。那些最早发现系统裂缝的人——往往因为视角不同,因为不在那个设计者的‘共识圈’里——他们的声音被礼貌地引导到‘意见反馈箱’,被复杂的流程消化,被贴上一个‘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标签,然后无限期搁置。直到裂缝变成深渊。”
礼堂里鸦雀无声。这番比喻显然超出了普通社区会议的范畴,却奇异地扣住了某种在场很多人心底模糊感知却说不出的不适。
“我们擅长为‘已知的问题’设计流程,建立规则,”她继续,语速适中,每个字都清晰可辨,“但当系统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依赖内部共识运行时,一种风险就会悄然滋生:那些不符合既有认知框架的现象,那些来自框架之外的观察视角,尤其是那些尚未被系统语言所定义的问题——它们很容易在层层上报、专业归口的过程中被无意过滤,或被贴上‘非常规’、‘待核实’的标签,最终消失在决策视野之外。”
她目光平静地抬起头,眼神明亮而锐利,仿佛直视着某个并不在礼堂现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