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开花了,那就很好。”萧歌的话,语音低沉、节奏舒缓。
但是就像一阵微妙的风,吹过了Shirley脑海中喧嚣的垃圾场,那些的尖锐噪音,似乎被隔开了一层。
她手指的颤抖,没有立刻停止,但频率减缓了些。
这时,他这才将目光轻轻转向她,落在她紧握着铅笔、指节发白的手上,然后很快抬起,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韩安瑞那种莫名其妙的恨与冷漠,也没有蒋思顿那种刻意踩踏的讥讽,只有一种平静的、宛如深潭般的理解。
“它不一定要是对的,正确的。”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像晚风拂过林梢,奇异地将Shirley耳边那些尖锐的噪音逼退了一寸,“甚至不需要是美的。”他的目光落在她痉挛般颤抖的手腕上,“它只需要是……存在的证明。”
Shirley猛地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惊愕地望向他。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奇异地驱散了他身上的冷冽感。
他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其实画画,最开始,不就是为了把心里那点‘喜欢’或‘看见’,安安稳稳地请到纸上来做客吗?”
“请……到纸上来做客?” Shirley喃喃重复,这个说法如此陌生,又如此……轻松。她的绘画记忆里,早已塞满了“结构”、“比例”、“奖项”、“评价”、“小天才”,从没有过“做客”。
“是啊。艺术都是相通的。”萧歌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她的画板,“你刚才看着那片花和墙的样子,很安静。那种安静,本身就很珍贵。为什么不让笔,只是去跟着那种‘安静’走走呢?它想去哪儿,就画到哪儿。就算画歪了,画破了,那也是你的路。这纸上本来就是空的,所以,你怕什么呢?”
对啊,怕什么呢?
这纸上本来就是空的。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维持空白。
而她刚才,差点连维持空白的平静都失去了。
脑海里那些纷繁杂乱的、不请自来的、挥之不去的、堵塞心流的垃圾思绪,不知何时悄然退潮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砖墙上那一小块特别明亮的光斑,是那朵花在风里点头的弧度。
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眼前这片被夕阳浸透的空气,连同那份“安静”,一起吸入肺腑,压入颤抖的指尖。
她低下头,重新看向洁白的纸面。
手腕依然有些僵,但那股冰冷坚硬的抗拒力,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没有构思,没有预设,她只是凭着残留的那点“安静”的感觉,手腕极其生涩地移动——一条线,从纸的左侧,轻轻向右延展。
它不够直,也不够弯,甚至有些微弱的波浪,边缘因为初落笔的迟疑而略显毛糙。
但这确实是一条线。
一条真实的、由她的手腕驱动、由她的心意引导的线条。
它出现在了纸上,将她内心那片无形的、被否定的、无限窒息的荒原,与眼前这个有夕阳、有花、有藤蔓、有树荫的世界,连接了起来。
就在这条线出现的瞬间,Shirley感到胸腔里某个拧紧了许多年的、生锈的弦,“铮”地一声,松开了。
像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股温热的、带着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
她死死盯着那条朴素的、甚至称不上优美的线条,视线迅速模糊。
不是悲伤,不是喜悦,是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释然。
她做到了。
在经年累月的否定之后,在躯体化的颤抖和毫无预警的心塞之后,她绕过了所有“应该”和“恐惧”,画下了属于此刻的、第一笔。
“笔在抖,是因为记得怎么用力。别怕抖。”一只温暖、稳定、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盖在了她那只因痉挛而青筋微凸、沾满铅灰和木屑的手上。
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仿佛只是接住一片自然坠落的叶子。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只是松松地包裹着她的手背,然后,他牵着她那仍在细微颤栗的手,将笔尖重新引向纸张。
不是画形,不是构图。
只是最简单的,排线。
他的力道透过手背传来,稳定而富有节奏。
笔尖落下,从左到右,提起,再落下。
一条,两条,三条……由深至浅,由密至疏。
粗糙的纸面摩擦笔芯,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如此具体,如此实在,盖过了脑海里所有的噪音。
Shirley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跟上了这排线的节奏。
颤抖,在那稳定而重复的动作牵引下,渐渐从疯狂的痉挛,变成了温顺的涟漪。笔尖下的线条,从歪斜破碎,慢慢变得平稳、绵长。一种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肌肉记忆,从手臂最深处的某个地方,小心翼翼地苏醒过来。
那是她最早学画时,每日练习数百条的基本功。是枯燥的,也是纯粹的。不涉及美丑,不涉及评价,只关乎手与笔,笔与纸,最原始、最直接的对话。
萧歌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带着她的手,排出一组又一组平行线,像在温柔地梳理她混乱不堪的神经。直到某一组线条的末尾,他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
笔,没有掉。
Shirley自己的手,带着那残存的、已被规训的颤抖,顺着方才的韵律,主动地、迟疑地,画下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一排线条。
它不够完美,尾端依旧有些虚浮,线条甚至有部分交错。
但它连接上了——
连接上了纸面,连接上了久远的肌肉记忆,更重要的是,在那笔触之中,那个被奖项定义的小女孩,与这个在被不断否定中迷失的女人,透过这支笔和这些线条,短暂地、颤抖地、重新对视了一眼。
泪水再次涌上,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虚空。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芒果黄连衣裙、在夏日傍晚自信微笑的自己。那个笑容,并非为了被谁消费或争夺。
它只是光,恰好经过。
萧歌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天边最后的余晖,轻声说:“排线是笔的呼吸。呼吸顺了,别的慢慢都会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夕阳的余晖勾勒了一条金色的边,眼睫低垂,视线依然在画板的纸上,像是一个科学家在看着复杂而精密的仪器。
风中有扬起的花粉飘荡,在斜阳的光线中,有几颗轻轻的打着旋儿,在风的裹挟中跳着微观世界的舞蹈,然后似乎带着一丝不情愿的、轻轻的落在他的浓密的长睫上,安睡。
似乎过了许久,他像是想起什么,抬起眼睫,朝她微微颔首,便沿着来路离开,身影很快没入渐浓的暮色与藤蔓阴影里。
远方渐沉的落日,将最后一点余晖,温柔地披在她的肩头和纸上。
风再次吹过,藤叶窸窣,那朵花轻轻摇曳。
纸静静地躺着在那里,却仿佛在发光。
它不是一个作品,甚至都不是一个开始,它只是一个证明——证明那场漫长而隐形的窒息,并未将她心中所有对光与美的感应彻底杀死。
证明她,还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