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残阳,将河水染成了蜜色。
粼粼的波光之上,飘荡着一艘晚归的小舟,天边鸿雁高飞,村林倦鸟归巢。
袅袅炊烟如缕,徐徐河风带香。
又是一年桂花落。
对此,身处其地的人们,早已司空见惯。
竹篙下撑又收回,小舟逐渐荡到眼前,砰的一声,舟首停靠栈桥,李兴旺跨步上岸,将小舟紧紧系在船柱之上,顺手拉了拉绳索,犹不放心。
再次回到舟上,将撑船的竹竿,穿过船舷一个铁环,稳稳地插进了河里泥沙之中。
随后俯身,将挂有箕畚的锄头挑在肩上,再次跨步上岸,沿着栈道边的小路,往村里走去。
背后箕畚里,还有十几条两指来宽的河鱼,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
李大狗立身栈桥边缘,挂剑背包,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心情早已平静如水。
老舟子目光几次扫过他的位置,却没有任何的发现。
透过身前一层微不可见的橘黄光晕,李大狗不禁好奇思量,这隐身符的作用,是源自光学原理上,对他人视线的欺瞒,还是源自心理上,在他人思维之中,创造一个本不存在的盲点。
脑海闪过之前鉴定的内容——
名称:晦影遁形符
主材:夜影幻幽狸的皮肤
辅材:暗光苔藓、夜昙花、虚灵云母石
属性:木、暗、空间
特性:光影扭曲、气息敛藏、静默步履
以他轻薄的修行认知,李大狗觉得该两者皆有包含,甚至还涉及到更高深的神识领域。
毕竟,只看它的介绍,应该也算是中阶符箓了。
前方的李兴旺已然隐入桂花树下,几句交谈之声传来,许是在村人打招呼。
李大狗举步正要往前,隐约听到一声熟悉的嗓音。
他愣了愣神,微微侧耳。
果然没有听错,的确是父亲李有宗的声音,好似在与人争吵……
“……哪用得着我等,他要回来指定会先写信……”
“都大半年没来信了,难保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能有什么意外,就你瞎眼儿扯,军中机密知道不,你懂个屁?上月我去领俸,王捕头还说,明非受上官器重,让他十分羡慕来着。”
“刑部的捕头和军汉也差不离了吧?都是卖命的。”
“一年都不着家,连信也断了,依我看呀,多半比军汉还要危险几分,要不别人怎么领个半薪,偏偏你家能领全额……”
“全额咋了?见个官差就腿软,八字衙门朝哪开你们知道吗?就在这里胡说,还不兴我家狗儿被上官器重么……”
“就怕要往死里用……”
“你嘴上不把门么,怎么说话的?懒得搭理你们,我得回家削扁担了,今秋官府新入的米粮,还等着我去领呢……”
此话一出,大桂树下气氛为之一静。
李大狗苦笑一声,望了眼河对面,颇为自嘲:
‘或许我应该从县城方向过来……’
当下迈开脚步,往村口走去。
大概是李有宗走远了。逐渐又有声音,切切而起。
李大狗看见有一个叔辈的妇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神气个劲……吃完今年,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年……”
另一个脸上没肉的妇人,咧着嘴附和:
“就是,富贵命哪有那么好享,说不定啊,二狗子就是这么被克死的……”
先前那个妇人,“呼”得一声,醒了把鼻涕,往身后的石碑一抹,恨声切齿道:
“你还别说,二狗子多半是冤死的,要不怎么会来找他奶诉苦,还把他奶带走了。”
“天要黑了,这话可不兴说……”
————
李大狗的脚步猛然一顿,停在了她们身旁,目光也是呆愣地望向右侧第五栋房屋。
暮光之下,屋舍墙体粉刷一新,门前也扎起了一圈篱笆,半人高的院门左一侧,突兀地挂着一节草绳,而另一侧,还贴有一张斑驳发白的符纸。
这是有家人去世的标志。
观其分化程度,大概已有半年多了。
李大狗深深叹了个气,想起了那个有些迷糊,又很是偏心的奶奶。
当下并未搭理这些说长舌之人,沿着小路跨过还未关闭的矮门,步入了院墙之内。
放眼望去,白墙黑瓦之间,悬挂着几排饱满的花生,鲜红的辣椒,和几串新晒的腊肉。
李大狗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亲近之人的生活条件慢慢变好了,总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
只是觉得,好像有点对不起襄国朝廷,虽说自己也抓了几个通缉犯,但总体而言总感觉亏欠了点什么。
然后转头就看到院角位置,堆积成垛的牧草,累成两人多高。
他的笑容莫名变得有些不自然了,有时候家人对子女的期望太深,也会变成一种负担。
他只能微微叹了口气,沿着铺过细沙微微垄起小径,往客厅走去。
身后突有脚步声传来,转头看时,就见到父亲李有宗手拿锉刀和曲刨回来,身后还跟着一脸不太情愿的李小妹。
李大狗向侧边走出几步,好避开了他们的必经之路,再仔细看时才发觉,昔日那个黄毛丫头,而今不但面色红润了许多,就连身量也长高了两寸。
头上虽还插着自己削的那只枣木簪子,身上的衣服却是今年新做的,虽然在尺寸上依旧稍显大些,却已经看不到补丁了。
两人从李大狗身边默然经过,行至屋檐下时,小妹被父亲赶进了厨房,后者从客厅门后,取出了一根未完成的毛竹扁担,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用锉刀继续削制。
富有节奏的刨锉声中,刚进厨房的小妹,再次迎来了母亲的训斥。
大抵是让她少往外面跑,一天天找不见人,没个女孩样……
小妹自然也不服气,嘀咕道自己拾柴拔草都做完了,刚有时间找小伙伴玩,就被爹逮回来了,太不讲道理……
李母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长辈们的龃龉也不好说给小孩子听,被她几句话挤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只好咚咚两下,在她脑袋上敲了两个板栗,恨声道:“你给我省点心吧,别让你大哥回来看到你没有长进,还是一副野丫头的模样。”
这话竟有特别的作用,摸着脑袋哼哼唧唧的李小妹,听了之后,居然没有出言反驳,反而慢慢安静了下来。
手中的烧火棍在灶堂里下意识扒拉了几下,有些幽怨的抬头叹道:“大哥这一去,就一年都不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厨房忙碌的声音为之一静,就连厅口门槛的凿刨之声也停了下来。
李大狗回头望时,只见到父亲李有宗停下了手上动作,双眉紧蹙的望着县城方向,显然内心也很担忧。
忍不住暗叹,‘要是李二狗还在就好了,有自己的俸禄支持,想必他能够很好得为两老送终,自己也能安心修行。’
移步至厨房门口往里看时,只见昏暗的厨房之内,李母正娴熟地用刀背,去除一条草鱼鱼鳞,小妹坐在灶前草堆旁,折下几个树枝,往灶堂里送。
米饭的香味,正随着锅里热气溢出。
小妹又塞了一根稍大的柴火进去,拍了拍手,突而有些雀跃的道:“娘,大哥既然都升官,今年若是回来,会把我们带去京城吗?”
李母手中动作一停,回头问道:“哪来的胡话?谁告诉你的?”
小妹察觉李母脸色变得严肃,有些讷讷得道:“是……是王婶说的。”
“她怎么说的?”
“她见我长高了不少,说过两年就要嫁人了,到时候记得找她说媒,我不想搭理她,她就说大哥升官了,我也变得娇气了。”
“这个大喇叭,打着说媒的幌子,天天往这里凑,什么好事坏事都能说的出口。你以后少去她家,也别听她瞎说。”
“哦……”
小妹不情愿的答应了一声,见母亲继续刮着鱼鳞,又压不住好奇,问道:“娘,你说大哥之前是捕头,现在又升了官,还叫捕头吗?”
“你个死丫头,说了别听她们瞎扯一些有的没的,你是不是想挨揍了……”
小妹下意识举手挡在额前,见母亲只是嘴上骂了两句,并没有回头,这才心虚的放下手,撇了撇嘴,没敢回话。
李大狗既欣慰又好笑的看着这一幕,待到天色完全暗时,两人也做好晚饭,又温了一小壶酒,父亲李有宗放下扁担,三人一起围桌吃饭。
此时天气渐寒,一壶小酒并没喝多少,就变得凉了。
用罢晚饭,三人并没有太多的言语,稍加洗漱,就各自回房。
李大狗赶在母亲关门之前出了房间,轻轻一跃,便来坐在了屋脊之上。
头顶弯月如钩,屋内细语呢喃,大抵是母亲在询问李大狗如今官居何职,薪俸多少。
李有宗,开始还顾左右而言他,最后终究比不过她一再求问,只好一项项说将开来。
李大狗也是现在才知道,一个六扇门的铜牌捕头,年俸折成粮食,竟有八百余石,收入直比典史。
除了年入四十六贯的俸钱,尚有禄米四十石,职田租三十七石,力役代钱四十三石。
毫无疑问,这个收入远超普通百姓,也比一般的小地主,高出不少。
对于李有宗一家三口来说,是十分富足了,难怪他们对于李大狗一年多来不回家,颇为忧虑。
白居易《观刈麦》中有言,“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明显是个虚数。
李大狗对这个收入感到高兴的同时,又不禁有些心虚,
‘好像我并没有为这个朝廷做多少事情,不知常都尉致仕之后,这个收入还能维持多久?
说来我原本就欠朝廷一个人情,而今算来,债务却越来越多了,往后修行有成,下山之时还是早些了结为好……’
这般想时,屋里声音渐悄,李大狗望了一眼自己曾经睡过的房间,决定还是另找他处休息为好。
放下脚步轻点,几个凌空转折,如飞燕般扑入丛林,稍加借力,人已来到村口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