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起于青萍之末,自天王山脉连绵起伏的苍翠脊背上浩荡而过。
涧水奔流不息,裹挟着落叶与光阴,一去不返。
一道白衣身影凭虚而立,脚下是激荡的虚无灵气,聚散无常,如托举神明的莲台。
衣摆在猎猎风中翻飞,却不染半分尘世的烟火与秋日的萧条。
柳相低头,凝视着脚下宽阔的山涧。
抬起手,修长的指尖划过身前的虚空,仿佛想从这流逝的时光长河中,抓住某些值得留恋的碎片。
“我们都曾渺沧海之一粟,羡长江之无穷。以后的自己,以后再见。”
话音落下的刹那,胜雪的白衣,竟如冬日里被暖阳照射的积雪般,开始消融。
血肉之躯在刹那间虚化,显露出其下鳞甲森森、角似虬龙的峥嵘本相。
一头半虚无的白蛟横亘于涧水之上,其身躯之庞大,几乎遮蔽了整条山涧。它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龙吟,只在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如古钟的呜咽。
白蛟垂首,巨大的头颅缓缓俯冲而下。
并非入水,而是合道。
庞大的身躯没入丰阴涧的每一滴水中,每一块卵石,每一缕水汽。
通天彻地的道法与深不可测的修为,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这山,这水。
从此,山水有灵。
涧水似乎比往昔更加清冽,水底的鱼虾倏然变得灵动,绕着卵石追逐嬉戏,鳞片上闪烁着细碎的灵光。两岸的草木舒展枝叶,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股温润而磅礴的气息。
水面最终恢复了平静,唯余涛声依旧。
……
老祠堂内,光线昏暗,浮尘在从窗格透入的光柱中缓缓舞动。
儒衫柳相站起身,细致地抚平衣袍上的每一丝褶皱,动作一丝不苟。
案上,那把曾让无数顽童心惊胆战的戒尺犹带余温,窗外,那琅琅的读书声却早已散入风中,再不可闻。
他跨过那道被无数脚步打磨得光滑的门槛,回身,将厚重的木门缓缓掩上。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悠长而刺耳。
沿着朝神古道拾级而上,青石板路蜿蜒入云。
岔路口,盘旋的枯叶聚了又散,似在做着徒劳的挽留。
他不曾有片刻停留。
龙君庙神台之上,泥塑神像衣袂飘飘,栩栩如生,却独独少了一张清晰的脸面。
儒衫柳相立于神像之前,负手而立,身形与神台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这里,便是他此行的终点。
亦是另一个开始。
胸膛微微起伏,一口浊气自唇齿间尽数吐出,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气息。
他转过身,视线越过低矮的庙门,穿过层层叠叠的苍翠树冠,最后一次望向那片他守护了数百年的山河青天。
那里有炊烟袅袅的村落,有熙熙攘攘的荣昌城,有生老病死,有悲欢离合,有爱恨情仇。
无数人的命运,曾在他眼中如画卷般展开,又缓缓合拢。
再看一眼。
就这最后一眼。
他转回身,不再有丝毫犹豫,迈步,拾级而上。
登上神台,他的身形如水入海,悄无声息地与那尊冰冷的泥塑重叠。
泥土的芬芳与冰冷,瞬间掩盖了儒衫上清雅的书卷气。僵硬的石质线条,取代了他温润平和的眉眼。
儒衫隐没,神袍加身。
那张原本空白的面孔之上,五官开始缓缓浮现,鼻梁挺拔,唇线分明,却在成型的那一刹那,彻底凝固。
一尊再无表情的神像,就此功成。
……
几乎在同一时刻,山中各处,皆有感应。
柴火观。
姚清从从箱底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沙道袍。
这是师父留下的唯一遗物,针脚细密,领口处还用银线绣着几朵不起眼的祥云。
穿衣,系带,正冠。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庄重与肃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秋日的阳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陆水寺。
九层佛塔巍峨耸立。
第三层,常年被封锁的窗户,今日忽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只苍白而消瘦的手,从里面将它缓缓推开。
积年的灰尘在瞬间涌入的光柱中疯狂舞动,如金色的精灵,又如无处可逃的魂灵。
一只手伸出窗外,修长的手指挡在额前。
指缝间,露出一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俊秀脸庞。
三千烦恼丝,一根未断。
僧人鉴真。
亦是当年的复仇少年江旻。
他放下手,闭上眼。
塔内,那停歇了许久的木鱼声,再次响起。
笃。
笃。
笃。
……
“戾——!”
一声穿金裂石的啼鸣,骤然撕裂了天王山脉上空的宁静。
黑纹金雕双翅展开,遮天蔽日,每一片羽翼都在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金属光泽,宛如神话中披挂浑身铁甲的魔神战将。
它疯狂地盘旋在天王山脉的上空,锐利无比的鹰眼,俯瞰着这片它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羽翼的大地。
似是在向那位曾经能轻易将它镇压的主人,做最后的告别。
……
仙家气象,冲霄而起。
截天宗下宗,朝云崖顶。
岑道玄须发皆张,手中拂尘无风自动,他身后,数千名弟子肃然而立,人人按剑,神情凝重。
“礼!”
一声令下,数千柄长剑同时出鞘,剑鸣之声汇成一股,直冲九霄。
剑气如龙,在云海之上盘旋交错,最终化作一柄通天彻地的巨剑虚影,向着天王山主峰的方向,缓缓三叩首。
这是剑修的礼节,锋锐,直接,亦是最大的敬意。
另一边,补天教下宗,虹瀑谷内。
徐拙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他只是轻轻一挥大袖。
刹那间,整座山谷中,所有含苞待放的花蕾,所有本该在春夏盛开的花朵,在这一刻,无视时节,尽数绽放。
万紫千红,芬芳馥郁。
那道千丈虹瀑,水光变得愈发璀璨,七色光芒交织成一片绚烂的华盖,笼罩在山谷上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润物无声的温柔。
这是补天教的送别,内敛,含蓄,却同样震撼人心。
一南一北,两座仙家宗门,用截然不同的方式,献上了最后的敬意。
这场盛大的、横跨数百里的烟火,映照在无数年轻弟子的脸上。
他们或许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注定会成为他们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画面。
……
荣昌城内。
洞明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啪!”
一只惨白干枯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白骨道主的身形如一缕青烟般浮现,空洞的眼眶中,两点鬼火幽幽跳动,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骨头在摩擦:“年纪小,别作死。”
洞明脖子一缩,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至极的笑容:“前辈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他垂头丧气了片刻,但那股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
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面具,甚至还带着几分不舍与扭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天王山的方向,脚下却抹了油似的,小跑着朝官道追去。
在他身后,两道神光悄然显化。
城隍于邵手持笏板,面容肃穆,一步踏出,便已在数丈之外,步履沉稳如山。
河神樊之余神情空洞而凄美,赤足走在满是砂石的官道上,鲜艳裙摆拂过地面,却不带起一丝一毫的尘埃。
一左一右,与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