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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医院IcU外的走廊里,仿佛被浸泡在冰冷粘稠的胶水中,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凝固感。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无情地涂抹在每一张写满焦虑的脸上,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如同鬼魅般贴附在冰冷的地砖上。空气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绝望、汗水和钞票那特有的、冰冷的油墨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置身于濒死边缘的诡异氛围。

顾安蜷缩在IcU那扇巨大的、冰冷的、隔绝了生死的玻璃门外墙根下。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身体微微佝偻着,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头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后颈一截紧绷的、苍白的皮肤。那个装着二十万现金的黑色手提箱,此刻像一个巨大的、烫手的耻辱标记,被他随意地丢在脚边。箱盖半开着,里面一沓沓簇新的、散发着刺目红光的百元钞票,无声地嘲笑着他刚刚完成的、自毁根基的“壮举”。他不敢去看,却又无法忽视那如同实质般灼烧着他侧脸的、带着铜臭的光芒。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像是拉动一架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骨骼深处传来的、钝刀子割肉般的迟滞痛楚。卖厂签字的画面,父亲绝望的哭嚎,还有那支被他亲手折断的英雄牌钢笔碎裂的脆响,如同循环播放的恐怖片断,在他闭合的眼睑后疯狂闪回、切割。然然……哥用你的命根子,换了你的命……哥是不是……太蠢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反复噬咬着他残存的理智。

王强坐在离他不远的蓝色塑料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绷紧的弓。他左手腕包裹的纱布下,隐隐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是昨天献血的伤口在抗议。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在IcU门内那唯一能看见的景象——顾然病床旁边那台闪烁着红绿光芒、不断跳动着冰冷数字的心电监护仪屏幕。每一次代表心跳的绿色波形起伏,都牵动着他全身的神经。他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被他烦躁地摘下,用衣角反复擦拭,手指因为内心的焦灼而微微颤抖。那笔钱……那笔沾着菌种厂血肉的钱,就在安哥脚边散发着罪恶的光……可它现在是然然唯一的指望……这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顾大海则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泥塑木偶,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他浑浊的双眼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IcU那扇厚重的、隔绝了视线的门,仿佛想用目光穿透它,看到里面生死未卜的女儿。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含混不清,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哀悼自己那被儿子亲手卖掉的、赖以生存了一辈子的根基。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揪扯着自己破旧棉袄的下摆,布料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撕裂声。厂子……几辈人的心血……就这么……没了……老伴啊……俺对不起你……没护住……

林老师坐在顾大海旁边,脸色同样苍白得吓人。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尖用力到发白,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镜片后的眼睛里,交织着对顾然深深的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焦虑。她时不时地、极其隐蔽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一眼顾安脚边那个半开的钱箱,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那箱子里的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此刻无法言说的梦魇源头。挪用工会经费……那张被她偷偷填好金额、盖了私章的支票……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炸得粉碎。她强迫自己深呼吸,胸腔里却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沉重而冰冷。时间……明天下午……拨款……来得及吗?如果……如果然然现在就需要更多的钱……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沙……沙……”

护士站那边,清点钞票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地传来。那单调而冰冷的、纸币摩擦的声响,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上蠕动、啃噬。每一次“沙沙”声响起,顾安蜷缩的身体就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颤,环抱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王强的眉头锁得更深,擦拭眼镜的动作更加焦躁。顾大海揪扯衣襟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林老师的呼吸则骤然一窒,心跳快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催命般的“沙沙”声,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吱呀”一声轻响,IcU那扇厚重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道缝。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走廊里所有凝固的灵魂!

顾安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颈!他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弹簧弹射而起,踉跄着冲向门口!王强也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带倒了身后的塑料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顾不上扶,几步冲到门边。顾大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想站起,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林老师急忙伸手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出来的是那位主刀医生。他身上的绿色手术衣沾染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血渍,口罩拉到了下巴,露出那张棱角分明却写满了深深疲惫的脸。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黏在皮肤上。他的眼神锐利依旧,但眼底深处那浓重的倦意如同化不开的墨。

“医生!”顾安冲到最前面,布满血污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衣襟上用力擦着,仿佛想擦掉那无形的肮脏,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混合着恐惧和最后一丝希冀的颤抖,“我妹妹……我妹妹她……”

医生的目光扫过眼前几张写满惊惶和绝望的脸,在顾安那张被汗水和污渍模糊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他脚边那个刺眼的、半开的钱箱。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手术……完成了。”医生开口,声音沙哑,带着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干涩。

完成了!

这三个字如同甘霖,瞬间浇灌在顾安几近干涸龟裂的心田!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冲垮的狂喜猛地从脚底窜起!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白,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门框稳住自己,手指却因为激动而完全不听使唤,抓了个空。王强在一旁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他几乎要软倒的身体。

“血肿清除得比较彻底,主要的出血点都处理了,颅压也降下来了。”医生继续说道,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住了。”

“稳定住了?活……活下来了?”顾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喜悦冲击得他语无伦次,他猛地反手抓住王强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对方的皮肉里,仿佛要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王强吃痛地皱了下眉,却没有挣脱,反而用力回握了一下,眼中也涌上劫后余生的狂喜水光。顾大海在林老师的搀扶下,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充满感激的呜咽:“老天爷……开眼了……开眼了啊……”

然而,医生脸上并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眉头锁得更紧,那浓重的疲惫中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凝重。他抬手,用指关节用力按压了一下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宣告残酷现实的沉重:

“但是——”

这个转折词,如同冰冷的铁锤,瞬间将刚刚升腾起的狂喜砸得粉碎!顾安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像一张骤然凝固的面具,喜悦的潮水瞬间退去,露出底下更加冰冷的恐惧礁石。王强扶着他的手猛地收紧。顾大海的呜咽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林老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手术本身的风险,我之前已经反复强调过。”医生看着顾安骤然失色的脸,语气沉凝,“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她的凝血功能太差,手术创面大,渗血很难止住。刚才手术中,已经用了大量的凝血因子、冷沉淀和血浆,勉强把血止住。但术后的风险,比手术本身更大!”

“术后……什么风险?”顾安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干涩而冰冷。

“第一,术后再出血!这是最凶险的!”医生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顾安,“她颅内的血管现在非常脆弱,血压的波动、轻微的咳嗽、甚至烦躁不安,都可能让刚刚凝结的微小血管再次破裂!一旦发生大面积再出血,神仙难救!”

顾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胸口,呼吸骤然停止。王强死死撑住他,自己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再出血……死路……

“第二,颅内感染!”医生继续道,声音如同冰冷的判决书,“开颅手术,颅骨打开,屏障破坏。她身体极度虚弱,免疫力几乎为零!手术环境再无菌,也无法完全杜绝细菌侵入的可能!一旦发生颅内感染,特别是细菌性脑膜炎或者脑脓肿……”医生顿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种无声的恐怖,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足以让在场所有人血液凝固。

“第三,脑水肿!”医生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千钧,“手术创伤本身就会引起脑组织水肿,再加上她之前颅内高压的损伤,术后脑水肿几乎是必然的!如果水肿严重,压迫到关键的脑干生命中枢……”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惨白的脸,“或者,即使水肿控制住了,也可能留下严重的、不可逆的脑损伤!意识障碍、偏瘫、失语……都有可能!”

“第四,多器官衰竭!”医生的语气沉重到了极点,“她长期贫血、营养不良,这次大出血和开颅手术,对她本就脆弱的身体是毁灭性的打击!心脏、肾脏、肝脏……任何一个脏器承受不住垮掉,都会引发连锁反应,最终……”

医生没有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再说。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那盏“手术中”的灯早已熄灭,此刻却仿佛有更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顾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然后又瞬间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眩晕。眼前医生的脸变得模糊、扭曲,耳边只剩下那些冰冷的、如同死亡宣判般的词汇在疯狂回响:再出血……感染……脑水肿……多器官衰竭……死路……不可逆损伤……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那颗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心。二十万?他以为二十万能买回一个健康的妹妹?原来,这二十万,仅仅只是买了一张进入更深、更残酷地狱的门票!而且,这张门票,随时可能作废!

巨大的绝望如同黑色的冰海,瞬间将他吞噬。他喉头一甜,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了上来,被他死死地、艰难地咽了回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所以,”医生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严峻,“她现在只是暂时闯过了手术这一关,人还没完全脱离生命危险!接下来的24到48小时,是最关键的危险期!她必须留在IcU,严密监护!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致命!”

IcU……

顾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恋的绝望,投向那扇巨大的、冰冷的玻璃门。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弥漫着消毒水、仪器嗡鸣和死亡阴影的世界。透过门上的观察窗,他终于看到了!

一张窄小的、被各种复杂管线包围的病床。顾然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脸色是令人心悸的、没有一丝血色的惨白,像一尊易碎的石膏像。她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大片,包裹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血迹的纱布绷带,一圈又一圈,如同一个残酷的烙印。一根粗大的气管插管从她口中延伸出来,连接着旁边一台不断发出规律“嘶……嘶……”声的呼吸机,那机器正代替她孱弱的肺部,强制性地将空气压入她的身体。她的胸口随着机器的节奏,微弱而机械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显得那么艰难而脆弱。裸露的手臂上,扎着不止一根留置针,连接着悬挂在支架上的各种颜色的输液袋和输血袋,冰冷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流入她几乎枯竭的血管。床边,那台闪烁着红绿光芒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绿色波形微弱而缓慢地起伏着,旁边跳动的数字(心率:52次\/分,血氧:93%,血压:85\/50mmhg)每一个都低得让人心惊胆战。

这就是他的妹妹顾然?那个总是带着倔强笑容、在菌种厂里风风火火、眼睛里闪着光的姑娘?此刻,她像一棵被连根拔起、又被狂风暴雨蹂躏得奄奄一息的幼苗,被冰冷的仪器和管子捆绑着,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

“然然……”顾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唤。他猛地扑到冰冷的玻璃门上,双手死死地按在透亮的玻璃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想将全身的力气透过这层冰冷的阻隔传递进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睁得极大,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玻璃那一边无声无息的人影。巨大的悲痛、恐惧和一种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出两道滚烫而绝望的湿痕。

“她……她能听见我说话吗?”顾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贴着玻璃,嘶哑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

医生沉重地摇了摇头,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卑微的幻想:“深度镇静状态。她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样对她好,能最大限度减少刺激,降低再出血风险。”他看着顾安几乎要嵌进玻璃里的绝望身影,沉默了几秒,补充道:“你们……轮流在外面守着吧。有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记住,保持安静。”

说完,医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转身离开了,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玻璃门内外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

顾安没有动。他就那样死死地趴在冰冷的玻璃上,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绝望飞蛾。视线穿过朦胧的泪水和冰冷的玻璃,固执地、贪婪地锁定在那张被仪器包围的病床上。他听不到她的呼吸,感觉不到她的温度,只能通过那台冰冷的机器屏幕上微弱起伏的绿线和跳动的数字,去捕捉她生命残存的一丝迹象。

时间,在死寂和仪器的嗡鸣声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顾安维持着那个姿势,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但他浑然不觉。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玻璃,和玻璃后面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王强默默地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顾安毫无反应。王强叹了口气,将水轻轻放在他脚边那个刺眼的钱箱旁边。他看了一眼顾然的状态,又看了一眼几乎要崩溃的顾安,无声地走到另一边的长椅坐下,也陷入了沉默的守望。

顾大海在林老师的低声安抚下,终于不再哭泣,但精神彻底垮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飘走。林老师陪着他,心却悬在喉咙口,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护士站的方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中计算着时间。明天下午……明天下午……那张支票……必须要在被发现之前堵上……

突然!

“嘀嘀嘀嘀嘀——!!!”

一阵尖锐、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警报声,猛地从IcU里面穿透厚重的玻璃门,炸裂在死寂的走廊里!

这声音太过突兀,太过刺耳,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

顾安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身体猛地一个剧震!他霍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门内!

只见顾然病床旁那台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波形线,骤然从原本缓慢但还算平稳的起伏,变成了疯狂乱跳、毫无规律的锯齿状!旁边的数字也在剧烈地、危险地跳动!血氧饱和度(Spo2)的数值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93%急剧下跌——90%……88%……85%……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屏幕上刺眼的红色报警灯疯狂闪烁!同时,连接着呼吸机的管道似乎也出现了异常,发出不规律的“嘶…嘶…”声,不再平稳!

“然然!”顾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再也无法克制,发疯般地用拳头狠狠砸向那扇冰冷的玻璃门!拳头砸在钢化玻璃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砰!”声!“开门!开门啊!!医生!护士!救她!快救她啊!!!”

IcU厚重的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刚才那位主刀医生和一个护士如同旋风般冲了出来!医生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鹰,护士则一脸凝重,动作迅疾。

“怎么回事?!”医生厉声问,目光扫过监护仪屏幕。

“3床顾然!突发室性心动过速!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气道压力升高!”护士语速极快地汇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怀疑是急性颅内压再次升高!或术后再出血刺激!”

“准备甘露醇!快!250ml,静脉快速滴注!降低颅内压!”医生语速更快,斩钉截铁,“准备气管插管备用!准备除颤仪!快!”他一边快速下达指令,一边就要转身冲回IcU。

“医生!医生!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顾安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抓住医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带着哭腔和破音,“求求你!救她!用最好的药!多少钱都行!钱在这里!都拿去!”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另一只手指着地上那个敞开的钱箱,里面刺目的红色钞票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拿出的祭品。

医生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顾安踉跄后退!医生的眼神冰冷而严厉,带着一种被干扰抢救的愤怒,声音如同冰锥:“让开!别妨碍抢救!”他看都没看那钱箱一眼,转身就冲回了IcU。护士紧随其后,“砰”地一声,厚重的门再次无情地关上,将顾安绝望的脸和嘶喊彻底隔绝在外!只有那刺耳的“嘀嘀嘀”警报声,依旧如同魔音灌脑,穿透门板,清晰地、疯狂地敲打着门外每一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然然!然然啊——!!!”顾安被甩开,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背脊传来剧痛,却远不及心中恐惧的万分之一!他看着那扇再次紧闭的、象征着未知和死亡的门,听着里面不断传出的、冰冷的仪器警报和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喝声,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他顺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如同抽掉了骨头般,缓缓地、绝望地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十指深深插进凌乱油腻的头发里,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

“滴……滴……滴……” 警报声还在持续,如同死神挥舞镰刀时发出的狞笑。

突然,那尖锐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嘀嘀嘀”声,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刺耳的噪音消失了,连带着那些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也似乎平息了下去。

死寂。

一种比刚才的喧嚣更加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迅速笼罩了IcU外的走廊。

顾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停止了?为什么停止了?!是……是好了?还是……最坏的那个结果?!

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再次扑到冰冷的玻璃门前,双手死死扒着玻璃,脸几乎要贴上去,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疯狂地搜寻着门内的一切!

他看到医生和护士围在顾然的病床边。医生正弯着腰,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听诊器?)在顾然的胸口移动。护士则在快速调整着输液管路上的开关。那台之前疯狂报警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波形线,虽然依旧低矮微弱,但已经从刚才那可怕的锯齿状混乱,重新恢复成了一种相对稳定、虽然缓慢但有了规律的起伏!旁边的血氧饱和度(Spo2)数值,也艰难地、缓慢地爬升着——86%……87%……88%……虽然依旧远低于正常值,但那向上的箭头,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医生直起身,摘下听诊器,对着旁边的护士说了句什么。护士点了点头,迅速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

顾安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死死盯着医生的脸,试图从那疲惫而严肃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希望的端倪。

厚重的门再次被拉开一条缝。还是那位护士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凝重,但语气明显比刚才缓和了一些:“暂时稳住了!是急性颅内压升高引起的反射性心律失常和呼吸抑制!甘露醇快速静滴起效了!血氧和心律正在恢复!但危险还没过去!必须严密观察!”

暂时稳住了!

这五个字,如同久旱甘霖,瞬间浇灌在顾安几近枯死的心上!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安哥!”王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瘫软的身体。

顾安靠在王强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暂时稳住了……暂时……这个词,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但至少……至少现在,她还活着!那微弱的心跳,还在!

“谢谢……谢谢医生……谢谢……”他对着门缝里的护士,声音嘶哑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感激。

护士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重新关上了门。

顾安靠着王强,缓缓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这一次,他没有再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二十万……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那个依旧敞开的钱箱,里面的钞票在灯光下散发着冰冷而刺目的红光。这钱,刚才没能帮他砸开医生的门,没能阻止那可怕的警报……它真的能买回然然的命吗?他第一次对这堆散发着罪恶气息的纸片,产生了巨大的、冰冷的怀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憎恶。

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文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走近护士站,低声和里面的护士交谈了几句,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蜷缩在IcU门外的顾安等人身上。

“哪位是顾然的家属?”中年男人走到近前,语气温和,但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顾安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我是住院部的张主任。”男人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顾安和他脚边那个敞开的、装着大量现金的钱箱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是这样的,顾然的手术费用和IcU费用非常高,刚才抢救又用了大量的进口药物和血制品……”他翻开手中的文件夹,“你们预缴的二十万现金,经过清点,已经全部入账了。”

顾安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捕捉到“二十万”、“全部入账”几个字,茫然地点了点头。

张主任顿了顿,声音清晰地说道:“但是,这笔钱,已经全部划扣完毕。目前账户余额……是零。”他看了一眼顾安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IcU的费用是按小时计算的,后续还需要大量的抗感染药物、营养支持、维持凝血功能的药物,还有可能需要的二次手术或者特殊治疗……费用缺口非常大。请你们家属务必尽快续缴费用,至少……先补足十万的押金。否则,一旦账户欠费超过规定限额,一些必要的药物和治疗……我们很难保证及时供给。”

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再次狠狠砸在顾安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颠簸的心上!他刚刚经历了从地狱边缘拉回一丝希望的狂喜和虚脱,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被这冰冷的现实再次推到了悬崖边!二十万……就这么没了?像泼出去的水,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还要十万?十万!他现在去哪里弄十万?!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狂怒,猛地窜上他的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主任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异常嘶哑和扭曲:

“钱?又是钱?!我刚卖了厂子!二十万!全给了你们!这才多久?!没了?!还要十万?!你们是治病还是烧钱?!我妹妹在里面生死未卜!你们就只想着钱?!没钱就不给药?!不救人了吗?!!”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地砖,指甲缝里瞬间渗出血丝。

“这位家属!请你冷静!”张主任被顾安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色也沉了下来,语气变得严肃,“医院的收费是有明确标准和流程的!每一笔费用都有据可查!IcU的费用,进口的凝血药物、人血白蛋白、丙种球蛋白……这些都是救命的东西!哪一样不是天价?!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医院的资源也是有限的!欠费停药是规定!是为了保证所有患者都能得到最基本的、公平的治疗机会!你冲我吼有什么用?!”他指着顾安脚边的钱箱,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审视,“有本事,你现在就再拿出十万现金来!”

“你!”顾安被这最后一句彻底激怒,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他指着张主任,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愤怒和巨大的无助感让他几乎失去理智,只想扑上去撕碎对方那张冷漠的脸!他脚边那堆散发着罪恶红光的钞票,此刻更像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安哥!安哥!别冲动!”王强死死抱住几乎要暴走的顾安,用尽力气将他往后拖,焦急地在他耳边低吼,“冷静!他是主任!他说得没错!医院有医院的规矩!然然的命还在他们手里啊!”

“规矩?!没钱就等死的规矩吗?!”顾安奋力挣扎,嘶吼着,声音绝望而悲怆。

就在这剑拔弩张、混乱不堪的时刻。

“顾安!”一个清冷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

林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张主任身边。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她看了一眼状若疯狂的顾安,又看了一眼脸色不虞的张主任,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人之间。

“张主任,对不起,家属情绪太激动了。”林老师的声音尽量保持着平稳,带着一种体制内人士特有的圆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妹妹情况太危险了,他也是急疯了。费用的事情,我们一定会尽快解决!请您务必保证顾然的治疗不能中断!她是星火计划重点扶持的返乡创业青年,是县里树起来的典型!她的情况,县领导都在关注!”林老师刻意加重了“星火计划”、“返乡创业典型”、“县领导关注”这几个词的语气,目光紧紧盯着张主任。

果然,张主任听到“县领导关注”几个字,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严肃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丝。他再次看了看状若疯魔的顾安,又看了看地上那扎眼的钱箱,最终目光落在林老师那张虽然苍白但气质沉稳、明显带着体制内印记的脸上。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

“……我们当然会尽力救治每一个病人。”张主任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但是,费用问题,请家属务必重视!最迟明天中午前,账户上必须有足够的余额!否则……”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他不再看顾安,对林老师微微点了下头,转身快步离开了,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张主任一走,顾安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要不是王强还死死架着他,几乎又要瘫倒在地。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巨大的愤怒过后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明天中午……十万……他要去哪里变出这十万?!

“安哥……”王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沉到了谷底。他扶着顾安坐下,目光扫过那个空了的钱箱,又看向同样脸色惨白、眉头紧锁的林老师。林老师刚才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也看懂了那眼神里的暗示——她在用顾然的“身份”争取时间!但时间……钱……十万!去哪里弄?

林老师走到顾安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空洞而绝望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顾安,听我说。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然然的命悬在一根线上!那十万……我想办法!天亮之前,我一定把十万块带来!你撑住!守好然然!”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顾安耳边炸响!

“你想办法?”顾安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老师,“林老师……你……你哪来的……” 他话没说完,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他猛地想起林老师之前那异常焦虑的神情和频频扫向钱箱的目光!难道……

“别问!”林老师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而决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什么都别问!相信我!天亮之前,十万块!一定到账!你只要记住,守在这里!一步也别离开!等着我!”她说完,深深看了顾安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然后,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甚至没跟顾大海打招呼,转身就朝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快步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急促,如同她此刻正奔向一个未知的、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顾安看着林老师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整个人都懵了。一股巨大的寒意,比刚才听到十万块时更加冰冷刺骨,瞬间攫住了他!林老师她……她要去干什么?!那种孤注一掷的眼神……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说的“办法”……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难道……难道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巨大的负罪感,如同黑色的浪潮,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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