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空洞地回响,最终归于沉寂。顾安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铁门滑坐在地,像一袋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烂泥。怀里那个装着二十万现金的黑色手提箱,此刻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又冷得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的寒铁,紧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撞在箱体坚硬的棱角上,带来沉闷而窒息的钝痛。赎罪?他用什么赎?那厂子,是根,是命,是然然熬干了心血、熬白了头发、熬垮了身子守着的唯一指望!现在,他亲手把它剁了,卖了,换了这一箱子冰冷的、散发着油墨和罪恶气息的纸片!
“然然……哥……哥不是东西……”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脸埋在冰冷的铁门和同样冰冷的箱体之间,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凝结成水汽,又迅速变得冰凉。绝望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透皮肉,缠绕骨骼,啃噬骨髓,带来一种灭顶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
“安哥!”王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刚才的震惊和痛楚,看到顾安瘫坐在地、抱着钱箱失魂落魄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蹲下身,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僵在半空,仿佛那箱子是烧红的烙铁,碰一下都是亵渎。他只能看着顾安抖得不成样子的肩膀,听着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喉咙堵得发疼。目光落在地上那支被顾安丢弃的英雄牌旧钢笔上,笔帽滚在一旁,笔尖沾着地上的灰土。王强默默地捡了起来,冰凉的笔杆硌着他的手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安签名时绝望的力道和顾大海无声的泪痕。他掏出纸巾,一点点擦去笔尖的污迹,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擦去的不是灰尘,而是某种无法挽回的、被践踏的东西。
就在这时,抢救室门上方那盏刺目的、象征着绝望的“抢救中”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这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顾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盏灯熄灭的位置,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脸上的泪痕未干,混合着汗水和污渍,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最后一丝火星的光芒。
门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医生走了出来,露出的眉眼间带着浓重的疲惫,手术帽的边缘被汗水浸湿了一圈深色。他的动作不算快,但每一步都踏在顾安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顾安像一头被电流击中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怀里的钱箱“哐当”一声被他甩在脚边,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那象征着他刚刚完成的“壮烈牺牲”的东西。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医生面前,布满血污和泥土的手下意识地想抓住医生的胳膊,又在最后一刻猛地缩回,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那双赤红的、燃烧着最后一点希冀和恐惧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的口罩,仿佛想穿透那层布料,直接看到宣判的结果。
医生摘下了口罩,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但此刻写满倦意的脸。他看了看状若疯魔的顾安,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紧张得屏住呼吸的王强,最后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突兀的黑色钱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顾然家属?”医生的声音带着长时间手术后的沙哑。
“是!是!我是她哥!”顾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音和无法控制的颤抖,“医生!我妹妹!我妹妹她……”他不敢问下去,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几乎将他再次压垮。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斟酌词句,那短暂的停顿让顾安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暂时……稳定了。”医生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顾安耳中,如同天籁。
“稳定了?”顾安喃喃地重复着,身体晃了一下,像是听不懂这三个字的意思。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颅内出血点找到了,暂时止住了。输注了紧急调来的一个单位Ab型血小板,暂时把血小板计数拉上去了一点。”医生的语速不快,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让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清晰和珍贵,“但情况依然非常危险。她血小板太低太低,凝血功能极差,就像一层薄纸糊在悬崖边上,任何一点微小的颅内压波动,甚至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可能再次引发出血,而且下一次……未必还能止得住。”
顾安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又被这残酷的现实泼上了一盆冰水。他脸上的狂喜还未完全绽放就凝固了,变成了更加深刻的恐惧。“那……那怎么办?”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必须立刻进行开颅手术,清除颅内的血肿,降低颅内压,解除对脑组织的压迫。”医生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这是唯一能真正降低致命风险、争取生存机会的办法。否则,她随时可能再次大出血,或者因为持续的压迫导致不可逆的脑损伤,甚至脑死亡!”
开颅手术!
这四个字像四把重锤,狠狠砸在顾安的心口!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被身后的王强一把扶住。他知道开颅意味着什么——巨大的风险,高昂的费用,漫长的恢复期,还有可能的后遗症……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用钱和人命去填都未必填得满的深渊!
“手术……多少钱?”顾安几乎是本能地、嘶哑地问出了这个此刻显得无比残酷却又无比现实的问题。他猛地想起脚边的箱子,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弯腰一把将那个沉重的黑箱提了起来,双手用力地捧到医生面前,箱子上的泥污蹭脏了他破旧的衣襟,“钱!我有钱!医生!我有钱!二十万!现金!就在这里!不够我再去弄!求您!马上给我妹妹做手术!用最好的!马上!”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箱子被他举得高高的,像是献祭的祭品。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眼神疯狂却又带着巨大悲怆的男人,看着他手中那个沾着泥污、与这洁白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重钱箱,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个箱子,目光反而落在了顾安布满血丝、写满绝望和祈求的眼睛里。
“钱,是问题。但更关键的是时间!和手术本身的风险!”医生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开颅手术不是万能钥匙!它本身就有极高的风险!麻醉意外、术中再出血、术后感染、脑水肿……每一项都可能致命!更不用说她的身体现在极度虚弱,凝血功能崩溃,能不能扛过手术都是未知数!”
医生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顾安的心窝,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得只剩下微弱的火星。他捧着钱箱的手臂开始剧烈地颤抖,那箱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骨骼咯吱作响。二十万……他以为这二十万能买回妹妹的命,可医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这钱,可能连买一张进入地狱更深处的门票都不够!风险!无处不在的风险!手术台上的然然,就像狂风暴雨里一叶随时会倾覆的扁舟!
“那……那怎么办?不手术……她……她等死吗?”顾安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不堪。
“手术是唯一有希望的路,但这条路布满荆棘。”医生的语气没有松动,目光锐利地看着顾安,“我们需要你,作为直系亲属,立刻签署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你要清楚了解手术的巨大风险和可能的一切后果!签了字,我们才能立刻准备手术!时间不等人!”
签……字?
顾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钉在了王强手中那支刚刚被擦拭干净的旧钢笔上。英雄牌的笔杆,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属于金属特有的光泽。就是这支笔!几分钟前,它刚刚在另一份冰冷的合同上,签下了卖掉菌种厂的“顾安”两个字!那歪歪扭扭、墨迹深重、带着绝望划痕的签名,仿佛还在眼前滴着血!而现在,他要用这支刚刚出卖了妹妹梦想的笔,去签一份决定妹妹生死的手术同意书?去签一份可能亲手送她走上手术台再也下不来的“许可状”?
荒谬!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笔……给我笔……”顾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眼神空洞地盯着那支钢笔,如同被催眠。
王强看着顾安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看医生凝重的表情,心脏沉到了谷底。他颤抖着,将擦干净的钢笔递了过去,笔杆冰凉。
顾安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猛地一缩,仿佛被烫到。他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握着一块千斤的寒冰。他艰难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支笔攥紧在手心。钢笔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这时,顾大海佝偻的身影终于踉踉跄跄地追到了抢救室门口。他脸上纵横的老泪还没干,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医生和儿子对峙的瞬间,闪过更加浓重的惊恐。他看到了儿子手中那支熟悉的旧钢笔,也看到了那个装着“卖命钱”的黑色手提箱被顾安胡乱地丢在脚边。瞬间,他明白了什么。
“签……签啥?”顾大海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医生看了他一眼,语气沉重:“开颅手术同意书。老人家,你女儿情况非常危险,必须马上手术。”
“开……开瓢?”顾大海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灰败得像一张陈年的草纸。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他浑身剧烈地一颤,干枯的身体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枯枝,猛地向后倒去!
“爸!”王强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抱住了顾大海下坠的身体。老人枯瘦的身体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冰冷而僵硬。
“不……不能开瓢啊……开了……开了就回不来了……”顾大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泣声,浑浊的老泪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死死抓住王强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极度恐惧的回忆漩涡,“当年……当年她娘……她娘就是……就是肚子疼……拉进去……拉进去开刀……就……就没再醒过来啊!!” 他终于崩溃地嘶喊出来,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对冰冷手术台和白色死亡的刻骨恐惧。那是他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疤,此刻被血淋淋地再次撕开!老伴躺在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最后盖着白布被推出来的画面,如同鬼魅般死死缠绕了他几十年!现在,这噩梦要在他唯一的女儿身上重演!
“爸!爸!你冷静点!”王强用力抱住情绪彻底失控的老人,焦急地喊着,试图安抚他,“不一样!然然不一样!现在医疗技术好了!医生说了,这是唯一能救她的办法!”
“不一样?有啥不一样!都是开膛破肚!都是往里送啊!”顾大海死死揪着王强的衣服,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绝望,“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别收我闺女!要收收我这把老骨头!让我替她去!让我替她躺那台子上啊!”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往抢救室的门扑去,仿佛要用自己干瘪的身体挡住那扇通往未知恐惧的大门。
顾安僵立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钢笔,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父亲凄厉的哭喊,字字泣血,句句剜心,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里。母亲当年手术失败的阴影,如同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阴云,瞬间笼罩下来,与眼前妹妹濒危的绝境重叠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仿佛看到母亲苍白无血色的脸,正透过眼前这扇冰冷的铁门,哀伤而绝望地看着他。那支笔,在他手里仿佛有千钧重,笔尖仿佛在滴着母亲当年的血!签?还是不签?签了,可能亲手送妹妹走上母亲的老路;不签,妹妹只能躺在里面,在随时可能爆发的再次大出血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巨大的恐惧和抉择的痛苦,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脑海里疯狂对冲、撕扯!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顾安!”医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严厉和紧迫,像一记重锤敲在顾安混沌的意识上,“清醒点!你父亲有他的恐惧!但你是现在能做决定的人!你妹妹的生命体征正在恶化!血小板输进去的效果在衰减!颅内压随时可能再次升高!没时间了!每一秒钟都在消耗她最后的机会!签字!或者放弃!立刻决定!”
医生的声音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笼罩顾安的恐惧迷雾。“生命体征恶化”、“血小板效果衰减”、“颅内压随时升高”……这些冰冷的术语如同催命符,每一个字都在清晰地告诉他:然然正在加速滑向死亡的深渊!没有时间犹豫了!
放弃?不!绝不!他卖了厂!他斩断了根!他背上了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罪孽!不就是为了换这一线生机吗?!难道要在这里,因为恐惧未知的风险,就亲手掐灭这最后的光?!那和直接杀了然然有什么区别?!
母亲……母亲当年……不!不会的!时代不一样了!医生说了,这是唯一的路!然然必须活下来!她必须活下来!他要用这二十万,砸也要砸开一条生路!
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疯狂的决绝,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顾安赤红的双眼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签!我签!”他嘶吼出声,声音沙哑却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疯狂!他猛地挣脱了恐惧的束缚,一步跨到医生面前,几乎是从医生手里“夺”过了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
纸页在手中簌簌作响。他看也没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罗列着无数可怕可能性的条款,目光直接锁定了家属签字栏那片刺眼的空白!
他握着那支英雄牌钢笔,笔尖悬在纸上。手依然在抖,剧烈的颤抖,带动着整个手臂都在痉挛。汗水瞬间从额角、鬓角、后背汹涌而出,浸透了破旧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绝望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背上,像无数把烧红的烙铁。母亲哀伤的面容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菌种厂轰然倒塌的幻听在耳边回响……这一切,都化作巨大的阻力,死死拖拽着他的手腕!
“然然……哥……哥只能赌了……”他对着那冰冷的纸张,发出破碎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下一秒,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所有的痛苦、悔恨、恐惧,都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执念——强行压下!
笔尖狠狠戳在纸上!
“顾——安——”
他几乎是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纸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比签卖厂合同时更加狂乱、更加扭曲!笔画深重得几乎要划破纸张,墨迹飞溅开来,如同他内心喷涌而出的、混合着血泪的绝望与疯狂!手臂带动着整个身体都在用力,肩膀的肌肉贲张,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钢笔在纸上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像是在刮骨!汗水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墨迹未干的签名上,瞬间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水痕。
签完最后一个字,他猛地将笔拍在旁边的墙上!“啪”的一声脆响,笔杆应声而断!英雄牌的笔尖扭曲变形,彻底报废!这曾经承载过顾家希望、记录过菌种厂点滴、最终签下卖身契和生死状的旧笔,完成了它最后的、也是最为惨烈的使命,宣告终结。
“立刻手术!钱!拿去!”顾安看也不看那支断笔,猛地将手术同意书塞回医生手里,同时弯腰再次提起那个沉重的黑色手提箱,不由分说地、粗暴地塞进医生怀里!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蛮横和疯狂!
医生被那箱子的重量和顾安的动作撞得微微后退一步,眉头紧锁。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那个沾满泥污、与医院环境格格不入的钱箱,又看了看手中那份墨迹淋漓、签名狂乱得如同符咒的手术同意书,最后目光落在顾安那张被汗水和泪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不顾一切疯狂的脸上。他沉默了一秒钟,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准备手术!”医生转身,对着门内沉声喝道,同时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钱箱,快步走向不远处的护士站。他将箱子“哐当”一声放在护士站的台面上,对着惊愕的值班护士快速交代:“顾然家属预缴的手术押金,二十万现金,立刻清点入账!通知手术室,患者顾然,紧急开颅清除血肿,准备上台!”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主任!”护士被这阵势惊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开始处理那箱现金。
医生交代完,没有停留,立刻转身再次走向手术室。在经过依旧瘫软在王强怀里、双目无神、喃喃低泣的顾大海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停留,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手术室的门再次关闭。这一次,门上方的指示灯亮起的,是同样刺眼、却带着一丝不同意味的“手术中”。
顾安看着那盏亮起的绿灯,身体里那股支撑着他签字、塞钱的疯狂劲头,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巨大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将他彻底淹没。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然然……撑住……哥在外面……等你……”他埋着头,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疲惫和脆弱。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走廊里只剩下顾大海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王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护士站那边传来的、清点钞票时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戴着无菌帽的护士探出头来,语速飞快:“顾然家属!手术马上开始!需要大量血浆备用!病人是Ab型Rh阳性!血库库存紧张!家属有同血型的立刻去血站互助献血!立刻!现在就要!”
Ab型!又是Ab型!
这个血型,如同一个甩不掉的魔咒,再次扼住了顾安的咽喉!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希冀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王强是Ab型,但他刚刚才……顾安的目光瞬间投向王强。
王强听到护士的话,身体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腕——那里,厚厚的纱布还包裹着,隐隐透出一点暗红色的血渍!那是昨天下午,为了给顾然应急输血小板,他刚在血站献过一次血!按照规定,两次献血间隔至少要半年!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短期内再次大量抽血!
“护士!我……我是Ab型!但我昨天刚献过血……”王强急切地开口,声音因为巨大的无力感而发颤。
护士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手腕的纱布,眉头皱起,语气不容置疑:“不行!你这种情况不能献!找别人!快!手术台上等血救命!分秒必争!”
找别人?深更半夜,去哪里找?顾安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他猛地看向蜷缩在旁边的父亲顾大海。
顾大海似乎被护士的话惊醒了一些,他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无措。他看着护士,又看看儿子,嘴唇哆嗦着:“俺……俺去……俺去抽血……抽俺的……”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枯瘦的身体却因为虚弱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摇晃不稳。
“爸!不行!”顾安和王强同时出声阻止。顾大海的身体状况,别说献血,能撑住不倒下已经是万幸!
“老人家,您什么血型?”护士看着顾大海的状态,语气放缓了一些。
“俺……俺不知道啊……”顾大海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俺……俺没验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一个穿着厚厚棉袄、围着围巾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是林老师!她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
“顾安!顾叔!然然怎么样了?”林老师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喘息。
“林老师!”王强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把情况快速说了一遍,“手术马上开始,急需Ab型血!我昨天刚献过,不能献!顾叔也不知道血型……”
林老师听完,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她二话不说,猛地捋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略显苍白但还算结实的手臂,目光坚定地看向护士:“我是Ab型!抽我的!抽多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