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房内,烛火将两人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满墙书册上。铜匣置于紫檀木桌中央,月光透过菱花窗棂,在匣身投下斑驳清辉。那些繁复纹路在明暗交错间,仿佛有了生命,正随月移而悄然变化。
元明月并未立即去碰铜匣,而是素手轻抚过琴案上的七弦琴。当指尖掠过第三根冰弦时,琴弦竟无风自颤,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越的低鸣,余韵在寂静书房中袅袅不散。
“这纹路……”她眸光一凝,迅速取来平日推演所用的标准星象图,将其与铜匣并置。烛光下,铜匣表面那些蜿蜒纹路不再是静止的雕刻,其走势转折间,竟与图上某些星轨投影隐隐呼应。
沈砚阖目,深吸一口气,将连日奔波的疲惫与方才弩箭警告带来的寒意暂且压下。他缓缓运转洞玄之眼——这一次,并非大范围铺开感知,而是将心神如细针般凝聚,缓缓“浸”入铜匣表面的方寸之地。
视野骤变。
古朴的铜匣在灵台映照中逐渐虚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微缩的、缓缓旋转的璀璨星河。无数道纤细的光流沿着既定轨迹奔涌交织,构成一幅立体而动态的星图。这并非静止的星空,而是模拟着某种特定时刻的天体运行。沈砚心神稍一深入,便觉一股庞大而精微的信息流如潮水般倒灌而入,冲击着识海。那不是图像,更像是无数星体运行轨迹的“意”与“势”的直接灌注,带来一种仿佛以凡人之魂丈量宇宙的晕眩与撕裂感。他眉峰紧锁,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得不稍作停顿,指节用力按压额角。
“沈大哥?”元明月察觉他气息微乱,轻声唤道,眼中忧色一闪。
“无妨。”沈砚摆摆手,目光却愈发锐利,再次聚焦于那星河图景的核心。他看出来了——寻常星图以北辰为枢,众星拱卫。而眼前这片动态星河中,最为明亮、轨迹最凸显的,却是一道带着凌厉金白锋芒的光痕。“太白金星……它是此图中枢。”
“太白经天……”元明月低声重复,指尖已再次落回琴弦。她闭上眼,不再看铜匣或星图,而是纯粹以指腹感受着琴弦最细微的震颤,同时心中飞速推演时节、方位。她所用七弦琴,第三弦乃以百年桐木为体,缀以北疆冰蚕丝,对天地间某些特殊频率的能量波动——尤其是与星力相关的韵律——有着近乎本能的共鸣。此刻,那弦的微颤,正与铜匣散发出的某种无形韵律同频。
忽然,她睁眼,眸中光华湛湛:“寅时三刻!沈大哥,若以当下深秋时令推算,明日凌晨寅时三刻,太白星恰好运行至中天最高处!其时的星轨投影角度——”她迅速执笔,在纸上飞快勾画,再将草图与铜匣核心处几道汇聚的弧线对比,“——与这匣上纹路走向,完全契合!分毫不差!”
沈砚心头一震,强忍着灵台因持续深度窥探而传来的、如同被极细冰凌反复刮擦的刺痛感,全力催动洞玄之眼。视野中,那动态星河运转骤然加速,太白星的金白光痕愈发耀眼夺目,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轨迹,最终在某个虚拟的时空节点上,与铜匣实体纹路完美重叠、嵌合!
就在这重叠的刹那,铜匣在他感知深处“活”了过来。它不再是一个容器,而化作了能量奔流的漩涡核心。漩涡深处,一个极其精密、由阴阳二气相互咬合牵引的机巧结构缓缓浮现,如同星核般旋转着,散发出既危险又诱人的气息。
“需要钥匙……”沈砚声音有些干涩,收回大部分感知,只留一线维系,沉重的消耗让他脸色微白,“不是寻常锁孔。是……能量的引导与契合枢机。需要两把钥匙,一阴一阳,同时引动,方能平衡匣内这澎湃星力,开启门户。”
“阴阳星钥……”元明月沉吟,脑海中迅速翻阅相关记忆,“观星楼一脉确有传说,其最核心的秘藏,常需对应天象的器物为引。莫非这星钥,便是太史令世代传承的信物?”
话音未落,窗外极远处——或许是邻房屋顶,或许更远的街巷阴影中——传来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瓦片轻响。那响声太自然,宛如夜风拂过,但落在此刻全神戒备的两人耳中,却如同暗号。
沈砚眼帘微垂,恍若未闻,只将目光投向书架高处那堆从平城带来的、尚未及完全整理的太史令手札与零散卷宗。元明月亦神色不变,只是抚琴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如常。
“敌在暗,我在明。他们越是紧盯着,越说明此匣关乎要害。”沈砚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必须在下次太白当空,也就是明晚寅时之前,找到星钥下落。时间不多。”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书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偶尔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两人埋首于泛黄脆薄的纸卷、兽皮与竹简之中,寻找着任何可能与“星钥”、“太白”、“阴阳”相关的只言片语。夜色在专注中悄然流逝,寅时将近,窗外透出朦胧的蟹壳青。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未远离,时隐时现,如同附骨之疽。沈砚能感觉到,至少有一道视线,冰冷、淡薄、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感,如同在夜空中沿着既定星轨扫描般,不时掠过书房窗口。那是与“星陨”弩箭上同源的、属于星辰寂灭之地的寒意。
元明月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拿起最后一卷以特殊密语写就、质地奇特的暗黄色兽皮手札。这卷手札年代似乎最为久远,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的朱砂字迹也已黯淡,许多处需仔细辨认方能识读。她看得极慢,不时蹙眉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虚画着符文。
忽然,她目光定格在手札末尾一页的附注上。那里用较深的朱砂绘着一个奇特的符号,形似双鱼交汇又似两仪旋转,外围环绕着八个极小的星点。旁边有一行蝇头小楷注释。
“找到了!”元明月的声音带着疲惫却真实的兴奋,她小心地将手札捧到沈砚面前,“沈大哥,你看这里!”
沈砚凝目看去,只见那注释写道:“阴阳星钥,非金非玉,乃天外陨铁心核所铸,性通灵,感星力而自鸣。阳钥掌太白之精,炽烈刚健;阴钥纳太阴之华,温润深邃。藏于……”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块暗褐色的污渍彻底遮盖,模糊难辨。那污渍边缘不规则,颜色沉黯,似是经年累月的血渍,又像是某种刻意泼洒的药剂残留。
沈砚接过手札,洞玄之眼微光一闪,仔细扫过那污渍。他隐隐感到一股微弱的能量屏障残留其上,并非自然形成,更像是某种防止窥探的小型禁制,如今虽已随时间消散大半,仍阻碍着直接辨认。他沉吟道:“虽未明言所藏之处,但指明了材质为陨铁心核,且需感应星力而鸣。这已是极关键的线索。至少我们知道了要寻找的是何物,并非凡铁。”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东方已露出一线鱼肚白。“天快亮了。今日,我们需双管齐下。你继续尝试破译这污渍下的信息,或从其他记载中寻找‘陨铁’、‘太白精’等相关线索。我设法查探洛阳城中,何处可能存有此等异物,或是当年观星楼旧人可能匿藏之所。”
元明月郑重点头,小心地将那页绘有双鱼星符的书页拆下,收入贴身锦囊。她的指尖拂过那行被污渍遮盖的记载,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疑虑。就在她准备将手札合拢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最后一页的背面。
那里似乎有一行字。
她将手札对着烛光,仔细调整角度。只见在兽皮粗糙的背面,以更淡、几乎与皮色融为一体的朱砂,写着一行极小的字。字迹潦草飞动,与正文的工整截然不同,仿佛书写者当时心绪激荡,仓促而就:
“星钥合,秘匣开,然太白经天之秘,恐非福也。慎之!慎之!”
十个字,却带着一股透纸而出的沉重警示意味,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
元明月轻声念出,书房内空气仿佛随之凝固。恰在此时,案头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硕大的灯花,随即光线黯淡了些许。
沈砚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行警告之上,又缓缓移到静静置于桌案中央的铜匣。匣身纹路在晨曦与残烛的混合光线下,明明灭灭,仿佛一只正在苏醒的古老眼眸。
“福兮祸之所伏。”他低声道,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但既入此局,便没有只择福而避祸的道理。真相是福是祸,总要亲手揭开,方能论断。”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铜匣,而是轻轻覆在元明月微凉的手背上,片刻即离。“抓紧休息片刻。今日,还有硬仗要打。”
窗外的窥视感,在黎明前的最后黑暗中,似乎又浓郁了几分。而案上铜匣与那页古老的警告,正无声地预示着,这条通往太白经天真相的道路,自一开始,便已铺满了未知的凶险。星图之谜初现端倪,而解锁它的钥匙,却隐藏在更深的迷雾与危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