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安全屋窗棂上细密的竹帘,在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尔朱焕倚靠在垫高的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比起前两日的死灰已多了几分生气。他胸膛缠裹的洁白绷带依旧洇出点点暗红,如同雪地残梅,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而艰难,仿佛破损的风箱在拉扯。
元明月将最后一勺温热的药汁小心喂入他干裂的唇间,药味苦涩,在狭小的室内弥漫开来。她放下那只粗陶药碗,指尖不经意地拂过自己臂上已结痂的浅痕,眼底的忧色挥之不去。“尔朱大哥,紫金丹虽护住了心脉,暂时稳住了气血,但《狼噬七杀》的反噬之力极其霸道,已伤及经脉根本,非一朝一夕能够痊愈。”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医者的审慎,“平城虽有名医,可若论调理这等源自北疆古老传承的霸道功法所造成的沉疴,或许……还是北疆部落传承的古法秘药更为对症,那里的环境也更利于你恢复。”
沈砚静立窗边,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帘,落在院中那棵寂寥的老槐树上。闻言,他转过身。他的脸色亦带着精神力过度消耗后的淡淡疲惫,但眼神清明如寒潭,深处有不易察觉的金芒流转。
洞玄之眼悄然开启,视野中,尔朱焕周身的气运不再似前夜那般破碎摇曳、濒临溃散,在紫金丹的强大药力下已趋于稳定,但整体依旧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更严重的是内里的损伤:他体内几条主要经脉,尤其是心脉、督脉等关键节点,并非简单的破损,而是被一股源自其功法本源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黑红色煞气死死缠绕、侵蚀。这股煞气如同具有生命的荆棘,不断释放着紊乱的波动,不仅阻隔了气机的自然流转,更在持续抽取他本就微弱的生机。而在那黑红色煞气的核心深处,沈砚隐约窥见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苍狼血脉本源,如同被重压埋藏的种子,这或许是他最后一线生机的所在。
他走到榻前,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析:“明月所言不错。你的伤,外在创口尚可愈合,内里的损耗却非寻常药石能速愈。需要漫长的时间,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且契合你功法源流的静养之地。北疆,如今看来是最佳选择。”
尔朱焕眼皮颤动,缓缓睁开。那双惯常闪烁着悍勇光芒、如同塞外孤狼般的虎目,此刻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显得浑浊而无力,往日的神采被深深的疲惫取代。他扯动嘴角,想露个往日那般爽朗不羁的笑容,却牵动了内腑伤势,引发一阵低沉的咳嗽,肩背处的绷带立刻又有新的血色渗出,唇边也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他娘的……”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这次,真是……玩脱了,差点把这百十斤交待在这儿。”他目光缓缓扫过沈砚和元明月,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不舍、未能并肩作战到底的愧疚,还有一丝英雄末路的无奈,“平城这潭浑水,刚被咱们搅动起来,眼看就要摸到大鱼的影子,老子却……要先撤一步了。真他娘的不甘心!”
他挣扎着想动,似乎想要凭借意志力坐直身体,证明自己尚有余力,但只是微微一动,额头上就沁出大颗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元明月连忙上前,轻轻按住他未受伤的肩膀,力道柔和却坚定。“别乱动,尔朱大哥,小心伤口崩裂。”
尔朱焕喘息了几下,仿佛这简单的动作都耗去了他极大的气力。他目光定定地看向沈砚,那双疲惫的眼中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草原少狼主的锐利:“沈兄弟,接下来的路……注定更险。宇文家深不见底,‘天道盟’诡秘莫测,还有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我如今这副模样留下,非但帮不上忙,反是你们的拖累,会成为敌人攻击的软肋。”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伸向怀中贴身的内袋,摸索了片刻,掏出一物。
那是一条以不知名黑色兽筋精心编织、串着的狼牙项链。狼牙硕大,呈苍灰色,质地坚密,表面布满天然形成的、如同血脉蜿蜒的暗红色纹路,触手温润,却隐隐散发着一股苍凉、古老而凶煞的气息,仿佛凝聚了北疆雪原的凛冽与野性。
“这……”尔朱焕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波澜,“是我十五岁那年,独自潜入雪山,历经三天三夜,最终凭手中弯刀,亲手猎杀的雪原头狼之牙。它是我完成‘狼噬’成人礼的证明,也是我作为尔朱部少主人信物之一。”他将这项链郑重地、几乎是用了此刻全身的力气,放入沈砚摊开的掌心之中。兽筋犹带着他滚烫的体温,那狼牙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个草原的重量。“带着它。回到北疆,凡我尔朱部族人,无论散落何处,见此牙如见我亲临。他日若你需兵马支援,或……仅仅只是需要一处远离纷争的避风港,亮出此物,部落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他顿了顿,虎目中竟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水光,被他强行逼退,声音更显沙哑,“老子……在草原最肥美的牧场等着你们回来!到时候,咱们再痛快地赛马、摔跤,喝最烈的烧刀子,吃最香的手抓肉!一定……要来!”
沈砚紧紧握住那枚蕴含着兄弟炽热情谊、生死托付与生命重量的狼牙,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其内蕴的微弱却坚韧无比的搏动,竟与尔朱焕此刻虚弱但顽强的心跳隐隐共鸣。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喉头,让他喉结滚动,鼻尖有些发酸。他迎上尔朱焕期盼而决绝的目光,沉声应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好!一言为定!待此间事了,尘埃落定,我与明月,必去北疆寻你!到时,定要喝光你部落里窖藏的最烈的酒,骑最快马,看遍草原的日出日落!”
“一言……为定!”尔朱焕用尽力气重复道,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而又充满期盼的笑容,尽管依旧苍白,却仿佛有了一丝光彩。
离别的一刻终究到来。院落外,皇城司安排了稳妥的车辆和护卫,皆是雷厉亲自挑选的、出身北疆、背景清白且经验丰富的缇骑,伪装成一支小型商队模样。他们将负责护送尔朱焕一路北上,避开各方耳目,直至安全抵达尔朱部势力范围。
沈砚和元明月一左一右,小心地将尔朱焕从榻上搀扶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两人身上。每一步都挪动得缓慢而艰难,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哼出一声。终于将他安置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车厢内,让他能舒适地倚靠在特意准备的软垫上。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刺眼,明晃晃地落在尔朱焕失血过多的脸上,更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透明与脆弱。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的变化。
“保重!”沈砚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无尽的担忧与祝福,最终只化作这两个最沉重也最真挚的字眼。
“尔朱大哥,一路平安。务必按时服药,好好休养。”元明月轻声叮嘱,眼中满是不忍与牵挂,细心地将一件薄毯盖在他的膝上。
尔朱焕努力挺直了些腰背,仿佛要维持住最后的尊严与气概。他对着并肩站在车前的沈砚和元明月,也对着这座他曾誓言要一起搅个天翻地覆、如今却不得不提前离开的雄浑帝都,扯出一个尽量豪迈、却难掩虚弱与沧桑的笑容,用力地挥了挥手。
厚重的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彼此的视线,也仿佛隔开了一段生死与共的激昂岁月。马车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清脆而单调地碾过门前的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只留下一片空茫的回响和飞扬的细微尘土。
沈砚伫立原地,身形挺拔如松,久久未动。初夏的风带着暖意吹过寂寥的巷弄,卷起几片无人清扫的落叶,打着旋儿,却带来一丝莫名的凉意,直透心底。掌心那枚狼牙被紧紧攥着,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仿佛要将兄弟离别的温度与重量,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元明月默默站在他身侧,裙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静静地陪伴,感受着这份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怅然。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沈大哥,尔朱大哥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回到属于他的天空,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翻涌的酸楚、空落与难以言喻的担忧强行压下。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那枚苍灰色的狼牙,眼中所有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更加锐利、更加坚定的光芒。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投向平城深处那片无形却更加波谲云诡、凶险万分的战场,那里,龙蛇起陆,暗流汹涌。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冷静,“他会好的。而我们,也该继续我们该走的路了。”
他转身,与元明月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阳光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板上。前路未卜,杀机四伏,但他们必须前行,为了彼此,为了离去的兄弟,也为了那笼罩在北魏上空、亟待拨开的沉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