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祖阙,雾未散尽。天光压在城头,却仿佛被一层不透明的灰幕遮蔽。街道上看似恢复平静,锅盖合紧,门槛抹净,孩童在屋檐下蹲着拨灰尘,可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拖慢,仿佛全城的血脉正被同一根脉管操纵。
昨夜留下的灰雾,并未随风散去,反而沿着街角石缝、墙壁裂痕、屋脊沟槽一点点扩张。初时薄如轻纱,转瞬间凝得厚重,像一层层湿冷的布巾覆在城上。雾中有影,仿佛井口那只未睁全的眼,在灰色的缝隙里缓缓蠕动。
碑派弟子最先察觉,他们的石碑在雾中泛冷,碑纹里本该留存的叩声,被一股模糊的“回响”吞噬。叩一次,回两声,第二声带着沙哑的拖腔,像从裂缝里爬出的回音。碑徒慌忙加叩,却发现回音愈发清晰,渐渐压过了他们自己的声音。
狱律的人站在律柱前,石柱上那道“随”字已经被抠得模糊,可雾气顺着裂缝爬上去,竟自行勾出一道新的笔画。那笔画歪斜扭曲,却恰好补在“随”字残缺处,使得整字看似完整,却透出令人窒息的冷意。老狱长盯着那一笔,心口猛然一凉,低声喃喃:“这是……它在补字……”
错派的祭官们抬头望向天雾,原本四散的锅盆鼎器竟在雾里颤动,自己发出碰撞声。那不是人力敲出的节拍,而是雾气里渗出的“齐声”。明明器具分散在街巷各处,却偏偏在同一瞬发出同样的响,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暗处操纵。祭官怒吼着要以乱破齐,可手未抬起,胸腔已被压得一滞,连怒气也被生生压成低沉的一声闷哼。
灰派更是彻底被扼住。哭声哑了,笑声哑了,连叹息都凝在喉咙。百姓面孔苍白,眼珠泛灰,像被一层雾膜罩住。灰老提着油帚站在巷口,想要再抹,却发现帚尖点到雾气时,雾反而往里吸,把灰火一寸寸吞灭。他的手腕抖得厉害,却死死握着,眼眶湿润:“连哭笑都要抹尽……这是要我们化成‘空影’。”
江枝的手腕尚未痊愈,丝上血迹未干,她望着井口翻涌的灰雾,眼神冷厉。她清楚,那不是普通的雾,而是裂睫留存的痕,新的撕裂。昨夜他们以命力逼退,可裂缝未闭,如今又再度浮出。
萧砚立在灰幕另一端,他的“或门”仍在开合,门缝里吹出的风被雾气裹住,不再散开,而是转成一股更沉重的回声。那声音在雾中徘徊,愈绕愈紧,像是要把整个祖阙勒进一个看不见的圈。
江枝低声道:“这是下一道……”
萧砚点头,眼中掠过冷意:“灰雾裂缝——它要在城中落下新的字。”
广场上的百姓已开始异动。有人双眼泛灰,口中喃喃低吟:“齐……齐……”有人干脆倒地,胸膛随灰雾起伏,哭笑全无。孩童的手掌无声拍动,与雾里的回响一拍不差。祖阙的空气,似乎再一次走到崩溃的边缘。
碑、狱、错、灰四方的人同时抬头,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不是余波,这是新一轮的开端。
灰雾在祖阙最细小的缝里先种下根。门“□”旁净木被抹得发亮,照理应能“嫌”,可今晨一层潮白薄膜从木纹里渗出来,像鱼肚在呼吸;凳脚半指的垫片被雾蚀得发黏,坐上去不再轻轻一翘,而是被拖住半秒,像有人从下方抓住你的臀骨要往齐里拽;锅盖边沿的油渍被雾水润成一口软亮,敲起来声更浑整,连“嗒”“嗒”的错拍都被它抹圆。最让人不安的是“看位”——昨夜还好用的浅弧,此刻在灰里隐约浮出第二道弧影,像有人替你在旧椅上又铺了一张“新位”,一坐上去,背脊就齐了。
碑派徒弟挨家挨户巡,素板背面的“空”字被他抹粗三遍,粗得几乎看不清笔形。他用手背去蹭灰雾,却只蹭下一手指的冷。他试叩,七叩一歪,回音却在巷口两面墙之间“咚”地共振,硬把那一歪掰正。他慌了,索性把指腹的茧蹭裂,血点洇进“空”字的缺笔里,再叩时,回音里才有了丝丝砂涩,像有人在远处咬牙。那砂涩极轻,却将雾里那点滑腻弄得不顺畅。徒弟长出一口气,回头却见自家门“□”旁的丑疤被雾水浸胀,轮廓变圆,连“嫌”的棱角都在软化——他顾不得,拔刀把疤边又刻出几道劣质的锯齿,粗陋得要命,但“嫌”回来了。
狱律那边,老狱长令弟子撤下半数静柱,把剩下的柱身上“随”字再抠缺一笔,缺得露出青石骨理。他不再喊“随息”,而是让每家自行取“随物”——谁家有猫,就随猫眨;谁家有漏,就随砂散;谁家只有老人,就随老人的咳嗽;谁家什么都没有,就随窗纸鼓风。灰雾最怕这种“各自物”。它试图把猫的眨眼也齐成同一个频率,可猫一受逼便去舔爪子、抖耳朵,节律顿改;砂漏被打碎后,砂落的声与影在不同地面各生波纹;老人咳嗽越被压越憋,憋极了反而“呃”出一声上涌的破音,像石子卡喉。狱律把这些最不起眼的“物节”抄成簿子,发到各坊墙上,幼童举着竹竿去读,读得断断续续,灰雾里的“补字”在那些断读前迟疑,笔意难以一气呵成。
错命祭者这回不游行了。他们把大鼎倒扣在地,鼎沿沿着巷口滚,将雾水压成一道道灰涟。每过一户,便叫屋里的人拿出最“坏”的东西:破鞋底、裂木梳、烂葫芦、断牙杯,任由孩子把它们敲、砸、搓、撕。有人问这算什么法,老祭官咧嘴:“坏物才不齐。”话音刚落,一只裂口瓷碗在灰雾里“铿”地发声,竟把邻家锅盖本要成圆的回响打歪半寸。孩子们于是学会“坏玩”,把破扣穿上绳,跨街对抛,抛到半空被雾拖慢,他们就趁这半息多扯一把,扯出“咯”“嗒”“啾”的声线。错命把这三声合成一套“坏调”,挂在丑帘边,成天拨弄,拨得雾里的齐声听上去像有人在牙缝里塞了芝麻。
灰派的熟网这次换了手法。灰老不再以油帚直抹,他让弟子把昨夜各家哭笑用过的帕子、衣襟、旧被角收来,晾成一巷巷的“旧味廊”。雾一入廊,便被不同的旧味勾住:这条廊有盐鱼与酸汤,那条廊有熏草与奶香,再一条廊是纸墨与汗气。灰雾在其间绕,绕得像个找不到娘的婴儿,嗅来嗅去,竟把自己裹成一团。这团被随手用竹竿一拨,便跌在地上,滚成灰团。孩子们踢着玩,踢到最后,灰团里露出一丝冷光——裂睫的“补字”在此处显形,是半笔“齐”。灰老眯起眼,让人把那半笔用盐水擦掉,盐一触,字影“嗤”地退去半分。
江枝手腕尚疼,却把丝从正对井心的位置移到斜角。她不再与雾正面绞,而是像缝衣一般沿着灰雾边缘扎“回针”:一针扎在门“□”的“嫌”旁,一针扎在看位浅弧后一指,再一针扎在凳脚半指的内侧,最后一针落到锅沿油渍最厚处。四针连成不闭合的“四角回”,丝不绷,故意留一指松。灰雾试图从松处钻,可每钻一次,丝就带着那户的旧味、坏调、物节回弹一下,雾被弹得发懵,像初学走路的小儿被门槛绊到,哭也哭不出来,只好“哼”一声。那一声“哼”,便是齐势的破口。
萧砚立于问桥,掌下“或门”的小脊被他磨得更深。他轻声对桥下的人说:“过桥先说闲话。”众人不明白,他便举例:问对岸那家锅里煮的粥稠不稠、问今日风往哪边吹、问猫昨夜打几次喷嚏。问到第三句,桥心三槽自行发出拖长的低吟,“可否板”一路铺开。灰雾尝试把闲话齐成“是”“否”,却在“或”的尾勾里打滑,像鞋底踩在油上,哧溜一下,把好不容易起的“补字”带得歪斜。
灰雾并不甘心。午后,它开始“夺影”。家家户户的影子被拉长至同一寸,窗纸后的影也一齐鼓起又瘪下。碑派徒弟仰头一看,心凉半截:天时与地影若齐,城将再入窒息。他顾不得,扯下素板当遮:不是遮天,而是把“影”遮裂。他把板背的“空”字对准影子“腰眼”,影立刻被截成两段,上段随风,下段随人。人一动,影两头不同步。狱律顺势高喝:“随影者,各自两半!”众人便学起“身半法”:肩往左微欠,腰往右轻斜,脚尖一内一外。一个人看着可笑,一街一坊都这么做时,灰雾试图把影子重新合拢,影却像被揉成糨糊的纸,怎么抹也抹不平。
最难的一处在学巷。小童本该读空页、叩三下再落笔,如今灰雾沿墙缝爬到课桌脚,孩子一叩,墙缝里便回一声“齐”。先生急,拿戒尺要拍桌,拍下去回音更齐。江枝赶来,不许拍,也不许叩,她把丝一根根发给每个孩子,教他们把丝绑在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上:有人绑铅笔,有人绑小铜铃,有人绑木珠,有人绑自家的鞋带。孩子一读“空”,便先把丝拽一拽,再叩一下鞋尖、再晃一下铜铃、再摸一下木珠——读声里混进了乱响。灰雾试着抹平,抹到第三遍,江枝忽地把所有孩子的丝往后轻拽半寸。半寸之差,读声集体“绊”了一下,先生眼眶一热:这一绊,是学的“或”。
错命的“坏调”传进了祖阙最安静的角落——丧屋。灵台前的哭本应被灰雾扼住,此刻老祭官把七粒破扣放在棺角,教孝子不哭,先拨。拨到“咯”“嗒”“咕”三声,孝子喉间那个被压得发疼的哭意“咔”地裂口,裂处先出气,再出泪,泪不是齐滚,而是一滴一滴地坠。灰雾伸来“补字”的半笔想把泪连成线,丑帘一抖,那半笔被帘边的破线绞断。断处像被老鼠咬过,灰雾发出细不可闻的恼意。
傍晚将至,灰雾忽然“收”。不是退,是把全城散落的“补字”半笔往井心的裂缝里拉。广场上空出现一枚浅浅的“灰字胚”,像一枚尚未烙好的印,半明半暗。四方同时警觉:这是要在城上“盖章”。碑派立刻翻素板——不写,空着;狱律把“随物簿”全数钉在井沿,叫风去翻;错命把所有破扣串成一串,套在“灰胚”的影子上空晃;灰派则把旧味廊推近,直接把“灰胚”围在诸味之间。江枝把“四角回”的丝收紧半分,又松开一分,像在哄一个发脾气的婴儿;萧砚把“或门”开到只剩指肚一线,再在旁边立一块更旧的门板,上刻“可否”,两字之间留一大块白。
“盖!”灰雾试图落字,声无声,却压得耳膜发疼。那枚“灰胚”向下一沉,正对着江枝与萧砚之间的白。若这一落成章,全城哭笑再无可能,连“或”也会被收编为“准”。就在此刻,最不起眼的一户,门“□”旁的丑疤被小儿用脏手抹花了,花成一团极俗的“猪肝色”。小儿嫌丑,咯咯笑了一声——笑极丑,极短,极不合时宜。笑尖像一根刺,刺穿“灰胚”下沿。与此同时,问桥三槽里刚好滚过两粒砂,拖出一记不稳的“可否板”;锅沿上的油渍滴落到火里,“啪”的一声;老人的咳嗽卡在喉间,倒抽半口气;孩子的铜铃撞到鞋带,发出“叮当”里带一丝布摩的闷。四件小事在一刻重叠,拼成一个粗陋却狠准的“参差四连”。“灰胚”像纸印沾水,边沿一花,花出毛边。
毛边一出,盖章失败。灰雾怒极,整个广场倒吸一口凉,百姓背脊齐齐一寒。碑派老徒弟顾不得伤掌,将额头再次顶在“空”字上,空字被汗与血糊得不成样;老狱长笑了一声:“活着的,先随猫。”一只野猫恰从灰胚影中穿过去,尾巴把印影抖成两截;错命老祭官把破扣往上一抛,扣子落下砸在灰胚边,蹦起“嗒”的一点;灰老拄帚往地上一捣,油渍炸开一朵黑花。江枝“回针”再扎一处,正好缝住灰胚左下角的裂;萧砚把“或门”轻轻一合,合在白的右缘,留一掌空。灰胚被“白”“丑”“油”“砂”“猫”“回”“或”七件土物同时拉扯,终于“咔”地断线,缩回井心。
光色暗下去,灰雾并未散,仍在城檐游走,像被逼回地窖的潮。四方收手,百姓大多瘫坐在门槛上,胸口起伏乱作一团。有人忍不住哭,哭声还是短——却是他们自己的;有人噗地笑,笑得丑——却是他们的;有人打哈欠,哈到尾,叹一声“哎”。城没有欢呼,只有极轻的锅盖“嗒”,像给夜递上一盏灯。
夜更黑时,井心传来一阵极细极细的抖,像患了痒。灰雾的“补字”还会再来,它记住了祖阙那些“笨招”。碑、狱、错、灰各自把今天抄下的“物节”“坏调”“旧味”“回针”归卷,贴在各自坊口。江枝把丝洗净晒在月下,不再绷得笔直,故意留皱;萧砚把“或门”的小脊用砂石再磨粗几分,刺手,却稳。两人对视一瞬,都看见彼此眼底那道没有说出口的疲惫与倔强——下一波会更难,可他们已经把路摸到了指腹里。
远处的影脉照例送来三座外城的急报:一城整齐祈雾,夜半窒息;一城强行禁声,晨起失语;唯有一城学祖阙“参差礼”,虽乱,尚活。萧砚接过木板,背面只刻了两个字:“来学”。他将木板钉在问桥旧脸边,鼻梁“可否”下,再添一笔极短的“或”。江枝在那笔旁用丝打了个最小的结,结丑、结紧、结活。
灰雾裂缝还在,但城已学会用最不起眼的东西——猫、砂、油、丑、门、锅、帕、咳——去缝它。下一段,将轮到雾中真正的“灰字”出笔:不是补,是写。它会试图把“参差”也收录为自己的部首。祖阙把夜灯捂得更低,等它下笔时,把笔尖再一次,磕歪。
灰雾裂缝的夜后,祖阙再无晴日。天并不黑,却亮得像坏了的银镜,亮得发冷。人们在街巷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镜子上——脚印一出便自我模糊,连声都听不见。风没了方向,连井口的水声都像被吸进镜面。
碑派的素板在晨雾中失了色,石刻上的“空”反射着白光,似乎反过来要“看”人。徒弟抬头,光刺得他眼眶发热,竟错以为那“空”里藏着自己的影。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掌心一贴,整块板微微下陷,指纹陷进去时,板底传来极细的回音——不是石声,而是“嘻”的轻笑,像雾底有人在学他的声。碑派大长老连夜下令,所有素板暂停刻文,改为“盲叩”——闭眼三叩,只听声不看形。可那声,已不再纯净,每一叩都带出淡淡的回音,似是有第二个人在同一处叩着另一块空板。
狱律更惨。旧狱的“随物簿”被灰雾一夜吞噬了一半。剩下的页在风中自己翻,每一页都多出新的笔划。老狱长翻至“猫”那页,只见原文“随猫眨”旁被添了一句:“若无猫,则随其梦。”他浑身发凉——这是“梦井”的笔迹。雾正在偷写他们的法。他连忙召人焚页,可火焰烧到第三页便自己熄灭,纸未焦,灰却从纸中渗出。狱长猛地合页,那灰已钻进他指缝里,留下一道灰纹。弟子惊呼:“师父,你的手在笑。”狱长低头,掌心的纹线竟微微扭动,形成一个笑弧。
错命的坏调今夜再也坏不起来。所有破扣、裂碗、残铃在雾下音色被磨平,听起来不再参差,而是一种迟钝的“呵呵”。老祭官怒极,把最坏的破鼓抡起砸地,鼓皮塌陷,尘飞四起,然而尘未落地,便被雾吸成螺旋。螺旋升空时竟映出“笑”的模样。错命弟子齐声念“破调”,可声音被那笑吸进去,变成一种“呵——呵——”的延长调。老祭官看着那声从雾里拐回自己耳边,像有人在他脑中模仿他的怒吼,他忽然咧嘴一笑,笑意不自觉——雾在试着让人“齐笑”。
灰派的旧味廊全被侵染。盐鱼酸汤的味道不见,只余下一股潮湿的“假香”,甜而薄,闻久令人眼酸。灰老拄着帚站在廊口,望着那香味像丝一样缠上帚头,他往地上一捣,帚影也分了两层——一真一假。假影先动,真影才随。他心里一沉,知道“裂睫”还在长。灰雾的裂缝不是在天,而是在每一个人的“看”里:他们再也分不清自己看到的哪一半是真的。
江枝整夜没睡。她的“回针”丝此刻在月下泛光,却不再听她的手。丝自己轻轻颤,像在梦里呼吸。她知道,雾已学会模仿她的针法。她抬头,月光从井心照来,灰雾的光线折成七道弧,每一弧都带着她自己过去的声——针落声、丝拽声、气息声。那些声音如回忆,却不再温顺,而在互相叠加、对撞,组成一片“齐响”。她明白,雾开始要“齐梦”了。
萧砚在问桥的另一端,倚门而立。他的“或门”今夜全闭,只有一线光从缝中泄出。他手指在门脊上摩挲,那一线光忽然晃动,竟映出另一道门影——和他的门并立,却反着开。他盯着那影门,半晌,轻声道:“你也在听么?”门影轻轻颤,像在回应。萧砚的心口一跳,那影门正是他心里那扇“或”的镜像。灰雾已在试图用梦影复制他。
他抬手,掌中泛起一道光纹——那是碑、狱、错、灰四方的合印。他终于明白,灰雾此刻不再仅仅侵染城,而是在“写人”。每一个人,都被梦裂成两半:一半在醒,一半在雾。
他低声:“江枝,梦在抄我们。”
井心那抖动声再次传来,像有人在地下轻笑。全城的影子同时一晃,随即缓缓升起半寸,像要离地。孩子的笑、女人的叹、老人的咳、锅的嗒、猫的呼噜——所有声响同时被吸成一股。那股声进入井中,化作一声低沉的吟:“——梦来。”
碑派弟子跪地叩空板,狱律竖起随物簿,错命人再敲破鼓,灰派老者举帚而立。江枝抬丝,萧砚合门。
那一刻,灰雾像在笑,又像在哭。笑声里有梦的潮气,哭声里有灰的甜腻。祖阙的地面轻轻震动,井口裂出第二道纹,恰似一只闭合的眼睫正在被撬开。
这是梦痕之后的第一眼——它要看世界,也要让世界,看它。
灰雾的气息像潮水般回流,整个祖阙城在“裂”字闪烁的那一刻,陷入了一种近乎死寂的错觉。风不动,声不响,连孩子的哭也被那种灰光的呼吸吞没。只是地底,仍在传出那种磨笔的沙声,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梦中写着新的篇章。
萧砚半跪在地,掌中碎裂的门印重新聚合成微光,然而那光色极其不稳,一阵深一阵浅,如心跳不均的脉搏。他抬头,江枝正站在碑影之下,丝线散开,在雾光里形成一种奇异的环状涡流,那涡流一层一层在她指间翻转,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他低声唤:“江枝。”
江枝没回头,她的眼眸仍被灰光映亮,似乎在透过那“裂”字,看到另一层的世界。雾光折射在她的睫上,光像细针,轻轻刺入她的瞳孔。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萧砚,你听到了吗?那笔声……在呼吸。”
萧砚握紧掌心,那磨笔的声此刻也在他耳中放大。那不是普通的书写声,而是一种“覆写”的节奏。每一笔都像在覆盖原本的世界,一笔一笔抹去,一笔一笔重写。碑上那“裂”字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掉旧的篇章。
远处的狱律塔在灰光下颤动。塔壁的铭文开始自己往上爬,原本的狱法条文渐渐变形,字形重叠,化成新的纹理。狱长带着弟子冲出塔门,刚欲以禁锁稳塔,塔身突然裂出数道细缝,缝里伸出灰白的手影,那手不是人的,而是“字”的影子。它们沿着塔壁滑行,指尖在空中书写着模糊的痕迹。
“又是‘笔’……”狱长咬牙,“那梦在借我们写!”
他抬手打出狱印,可光印触及塔壁,立即被吞没,整道光束在空中折断,裂成灰色。狱长闷哼一声,血从口中溢出,化作细灰,落地无声。
江枝此刻已抬起手,她的丝线被那“裂”字吸引,一根根牵向碑心。丝线接触碑面的瞬间,空气陡然爆出一阵尖啸。那不是风声,而是“笔墨互斥”的声音。碑上已有的字与新生的灰线冲突、撕裂,火花四溅。江枝的手被震得发麻,她却强行稳住,将最后一根丝甩出,死死钉在碑的中央。
“停下!”萧砚的声音带着怒气与惧意,“你在给梦留形!”
江枝回头,嘴角的血被灰光染亮:“如果不留形,它会自己生形。那时,我们连选择都没有。”
两人的对峙在灰雾中变得诡异。她像在笑,又像在哭。雾在他们之间分成两股,一股朝天升,一股往地潜。那升的雾光聚成弧环,围绕碑顶盘旋;那潜的雾则流向狱底,像血脉一样渗入石缝。
碑派的弟子们全跪在地,口中默诵镇碑咒,然而咒音却被雾吞噬成一片低吟。那低吟被梦接了过去,转化为更深的旋律。城中每一面墙都在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唱那段咒音。
灰派的气息也在城的另一端躁动。香气不再柔和,而是变得锋锐,像刀一般割开空气。灰老坐在破廊中,双眼紧闭,指尖轻叩膝盖。随着每一叩,空气里都会浮现出一条香纹,那香纹如蛇游动,最终盘在灰老周身,像为他织了一层灰色的茧。他喃喃自语:“梦要写人,那就让香来写梦。”
他深吸一口气,呼出的白雾直冲天顶,与碑光碰撞。那一刻,整个城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碑、狱、错、灰的气息全部汇于一点——碑心的“裂”字。
那字突然停止了呼吸。空气凝固。连磨笔的沙声也停了。下一息,天地像被谁撕开,光与雾互换——白的变灰,灰的变白。碑上的“裂”骤然碎裂成千万微字,这些微字飘散空中,形成一面倒立的碑影。那碑影之上,出现了一只灰瞳。
灰瞳中,倒映出整个祖阙。
江枝抬头,她看见自己——在碑影的另一侧,也有一个她,正抬手写着同样的字。那影子比她慢半拍,却在笑。
萧砚怒喝一声,掌中光印炸开,冲向碑影。但那光在半途被灰雾吞没,反被碑影吸入,化为另一股力量——碑影中的萧砚抬手,露出一模一样的光印。
“它在写我们。”江枝的声音极轻。
她忽然明白,那梦不是要夺权,而是要“覆刻”。它要在另一个梦中,重写一模一样的城——碑、狱、错、灰、她与他,所有人,全都被梦中的笔抄了一遍。
“再写下去,”她喃喃道,“这城就要重叠两层,真的会塌。”
萧砚冷声:“那就毁笔。”
他双掌一合,问门之印在空中化为巨大的漩涡,径直扑向碑影。那一瞬,灰光与印光对撞,像两片天硬生生咬合。城中万物皆震,百姓纷纷跪地,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同时笑着哭。孩子的啼声、老人的叹息、猫的嘶鸣混成一体。
天幕裂开一道长缝,裂缝中射出白光,那光笔直落在碑与碑影之间。碑影剧烈颤抖,灰瞳发出一声尖锐的破音——像被撕开的布。碑影开始崩散,灰字碎落如雪。
江枝冲上前,双手掐丝,将那碎字尽数卷入怀中。灰雪融在她掌心,留下烫痕。她低声:“这笔……不是梦写的,是我们自己。”
萧砚望着她,眉目间的冷意渐渐化开。他轻声:“那梦,只是镜。照出了我们在写什么。”
灰雾缓缓退去。天光重新洒下,城中废瓦映出淡淡的白色。碑心的“裂”字彻底碎成尘,但那尘在风中没有消散,而是顺着空气的脉流,重新聚成一条细线——细得几乎看不见,然而江枝与萧砚都听到了那细线轻微的颤音。
那是“梦”的呼吸,仍在。
江枝垂眸,低声呢喃:“碑已碎,笔未停。”
萧砚看着她的侧影,指尖微微收紧:“梦未醒,我们也不能停。”
风起,灰尘飞舞,祖阙的轮廓在雾光中再度模糊,仿佛正被一只无形之笔重新描线。
他们都知道,这只是第一场“覆写”。
真正的梦,还在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