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从灰里筛出来的一层冷粉,落在断墙与塌井之间,落在血碑裂缝里,落在每一张仍举着笑形却已失声的脸上。风把灰卷起,卷到半空又散,像一群没有方向的小灵。没人敢说“安”,也没人敢说“完”。他们只是把各自的手伸出去,去扶,那手一碰就抖,抖着又稳住,像把一口烫坏了的锅重新按回灶上。血碑还在,它背着成千上百个名字,石纹里渗出的血光像被针密密缝过的灯芯,时亮时灭,还咬着气。残痕没有闭,西北角那一口新裂开的黑仍像一只半合的眼,时不时地一颤,阴影就像舌一样沿着巷口舔一圈,舔过名字、门楣、疯铃,再缩回去,像在记路。白须长老在祖阙口睡着了,他睡得像坐着死的人,胸口还是起伏,手指头还是在石上抠,抠着抠着把“信”的一横抠成了两道,他醒了,笑了一下,把两道连成一横,连完指甲也掉了半边。他把掉下来的半边指甲也按在那一横上,说:“也算一个小名。”风从他背后穿过,像有人在暗地里轻轻答应一声。
事情并不是从谁喊了一句“重建”开始的,它是从一个孩子蹲在灰里画圈开始的。那是一团灰湿,昨夜的露凝在灰上,孩子用指头在里头戳了戳,戳出来一个小坑,又把坑边的灰一点点按出一圈细边,他吹了一口气,灰圈里露出一点嫩得几乎看不见的绿。有人吓了一跳,拉孩子的手,怕这绿是火痕的毒芽,拉得太急,孩子哭,哭到一半自己捂嘴不敢出声,只用眼睛喊。江枝躺在碑脚,嗓子像被砂子磨过,还是挪了挪身,把身子撑起来往那边看,眼白里细细的裂光像鱼刺:“别拔。”她用气音说,“看它吃谁。”众人弯下腰去看,只见那一点微微的绿在灰圈里颤,像一只饿了太久的小虫把头伸出壳,碰到灰,又缩,灰上细细的黑丝往绿上缠,缠到第三圈,那点绿忽然一抖,把黑丝卷住,慢慢往里咽,咽完打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抖。有人屏住呼吸,过了很久才敢吐出来,笑又不敢笑,眼泪先出来了。萧砚站在远处,背着碎了只剩柄的刀,眼神落在那圈灰上,像在看一张图,他低声说:“灰吃火。”江枝“呵”了一声,短短一截笑:“灰是火的骨头,骨头认骨头。”
孩子们开始被安排去“养灰”。他们用盐和水把最细的灰筛出来,和成柔软的“灰泥”,名字写在门楣上之前,先用灰泥打底,再抹一层薄薄的镜粉,镜粉是碎镜背面的冷面,磨得像盐一样细。抹上去,门楣像有了一层凉皮,黑丝舔上来要走两步才贴得住,这两步之间就够人叫一声名,铃响一下。老符官教他们在灰里“种线”,他把血拌进灰泥,一点一点地划出细细的纹路,像在地上缝一张网,缝到拐角处就埋一颗碎骨钉,夜里黑丝顺着残痕路探过来,先被灰吸一口,再被骨钉绊一下,绊住的那一瞬,疯铃响、碎镜寒、门名亮,三下齐出,黑丝就会像被踩了尾的蛇,退半寸。这样的退半寸,让人活下一口气。
“笑练”的法子也变了。江枝嗓子坏到连气音都像锯,她拿不出声音,就教人“哑笑”。嘴角挑到最上,喉咙不出声,只从鼻孔里慢慢吐气,吐到胸口的火被那股气打一个磕巴,再把气反卷回舌根,舌根压一压心口的热,热就被压成一粒,在喉结下头顶顶着,顶到下一次铃响那一下再放。她说:“笑不是唱,笑是呼吸,呼进去是它,呼出来是你,别让它总住在你肺里。”有人不懂,她就抓一把灰塞在那人掌心,握住,松开,再握住,“你看,灰也要透气。”她笑得像一只病猫,尾巴还是翘着的,痩得只剩骨,骨头还拱着。
有人提出去抢回梦尸。不是抢尸,是抢人。有几具梦尸这几日没有再动,它们在灰网的边上站住,脚底写出的字从“回”变成“渴”。一开始没人敢近,后来一个年轻女人把自家最苦的粥端过去,碗边抹了一圈灰泥,粥里落了几片镜粉,远远搁下,梦尸不看她,盯着碗,像一个被冻僵的东西在回忆“吃”该怎么做,盯了半盏茶,伸出黑硬的舌尖舔了一下,立刻把头别开,像被刺了一下。女人不走,她在离碗三步的地方坐下,学江枝那样哑笑,一口一口地自个儿吃,吃到一半把碗往前挪一步,将碗边那圈灰按得更厚。第二日,同一条巷,又有人在梦尸脚边看到了一小团干掉的黑痰,黑痰里缠着两根细得看不见的火丝,像被从喉咙里拔出来的刺。第三日,梦尸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亮到只够人看见它眼角有一个极小的湿点。女人叫它的名,不知道对不对,只叫一个音节,它喉头动了一下,像打了一个极小的嗝。它还是梦尸,可那一个音节,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回了一步。谁也不敢说这就是救,谁也不敢说这不是路。老符官眯着半盲的眼笑了一下:“灰能养线,线也许能牵魂。”
骨风匠在城里安了“灰箔”,风箔抬到屋脊与风架之间,箔上不再只有姜艾与铁锈的味,还加了“灰息草”。灰息草是从那孩子灰圈里掐出来的绿,晾干成极轻的粉,混进风箔,风过时抖出的不是普通的凉,是一种把火气压成圆的晕,晕罩在人头顶,梦丝一碰,就像撞了一个看不见的盔。有人在盔底下睡着了,竟一夜没入梦,醒来抱着箔哭,说像从河底翻上来的第一口气。萧砚让人把灰箔沿着通往西北角的巷道一张一张铺过去,铺得不紧不慢,每一张箔下都压一个骨钉,箔与箔之间用碎镜线互相缝,缝到西北角边,停。他说:“像筑堤。堤要有缝,缝里放灰。”江枝点:“堤里埋笑。”她把孩子们领到堤下,教他们排着“哑笑”,一口一口把气送到西北,送到那口黑眼的边上,让它烦。
灰工是新出来的一拨人。他们不拿刀,不拿符,拿筛子、拿抹桶、拿骨钉、拿镜线,在废墟里走,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规矩。他们给每个门楣订“灰阶”,门内第一阶写“活”,第二阶写“笑”,第三阶写“名”,第四阶空着,空是给“回”的。有人问:“回得来吗?”灰工里年纪最小的那个说:“先给它留个座。”留座这句话像在心里点了灯,许多人在自己门内空了一阶,空得心里也像有了一步梯。梦尸路过,看一眼门内空阶,脚步慢了一瞬,像在想:这座,是不是我的?它没进去,它就慢了一瞬。这一瞬,就是命。
萧砚把碎刀重新熔了。他不是匠,手也不稳,可骨风匠、拾骨人、符官、笑脚都来帮他。刀坯在火里烧红,灰撒上去“嘶”的一声抑火,镜粉撒上去“嗞”的一声定寒,风箔在火上抖,把热当风吹,吹到刀坯里,又把热从刀坯里抽出来一点。他握着钳,手被烫起一层新皮,皮一层一层地起水泡,起破,他不放,江枝坐在对面,嘴里叼着一片骨钉,眼睛亮着,笑不出声,就把那骨钉叼进火里,火“啪”的一响,刀身上裂开的一道纹像是被从里头抻了一把,抻直。刀出来时不亮,灰色,像把石头磨出来的骨片,萧砚把它按在碑缝边,刀背冷,碑缝里那点血光被逼得往里一缩,像受了凉。他说:“灰刀。”江枝冲它眨眼:“好看,像没睡醒的脸。”
灰烬真在“重生”。不是那种一夜之间长出一片花的重生,而是像病人把骨一根根接回去的重生。井边长出三丛灰息草,细小、寡淡,却一把捏上去就能捻出一股极轻的凉;门楣上挂着的破铜镜里,偶尔不再只映火痕,映出了一小片灰云,云里有极细的白;骨堤底下,有两只灰鱼沿着箔影游,游得慢,尾巴一摆,黑丝就被扫到一边。有人说这是“灰灵”,江枝笑:“灵不灵看你笑不笑。”话是笑的,眼里却有一丝小心的亮,像怕一吹就灭,伸手护了一下。
残痕没睡,它偶尔会伸出一条比别的时候更长的黑丝,探在灰堤边,像舌舔门。萧砚把灰刀横在那里,刀不动,黑丝就绕,绕了三圈,刀背上一层浅浅的纹浮出来,像一枚指纹,黑丝舔了舔那指纹,吐一声“嘶”,退。他看着那指纹,一抹,没抹掉;再抹,还是没掉。他想了一息,把指纹对在西北角那只黑眼的边,黑眼轻轻一缩,像被谁瞪了一眼。他明白了:刀上有了它的“嗜”。刀认了敌,这便不需要亮。
白须长老在祖阙口抠石的手终于抖到抠不动,他把手往怀里一按,捧出一块早就揣暖的冷石,那是当年最早刻“信”的那块石边角。他把石头按在胸口,闭了闭眼,又睁:“灰烬,会写信。”他让人把这石埋在灰堤的最中间,埋的时候不用血,用灰。他说:“信,有时候也该是冷的。”江枝躺在碑脚听,笑着“嗯”。她嗓子还是坏,笑还是哑,可笑的形已经不只是挑,是往上提,把整个脸都提得像要飞起来。她看了看西北角:“你来吧。来,看看我们新架的这座‘灰桥’。”她指的是一道刚截完的镜线桥,镜线裹灰,灰里缝骨,骨上挂铃,铃不响,风一来,箔先抖,抖起的灰像雨,下一场“轻雨”。
那一夜,梦尸再次聚在西北。它们不笑,嘴角裂着,却一定很静。它们脚底写出的字不再是“回”,变成“停”。停在黑眼前。灰堤对过去,箔在风里抖,抖出一层看不见的细网,把黑眼的边缝了一圈。黑眼里头有火,有潮,有一个舔石的“盲”在尝,它尝到盐、尝到骨、尝到镜、尝到灰,四样东西一齐往它舌根上蹭,它“嘶”的一声,像小儿嫌药苦。火痕在天上轻轻地抖了一下,像一口喘不上来气的胸在极浅地叹。萧砚把灰刀按得更稳,江枝把笑提得更高,孩子们把“哑笑”的气一口一口往西北送,送得黑眼边缘起了一圈细细的白霜。白须长老在祖阙边把“信”的横又按了一按,石内有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像有人在另一边回了一句:“看见了。”
“灰烬重生”的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没有鼓,没有旗,只有一口气长了一丝,一丝真长住了,没有被火咬没。早晨灰还是灰,风还是风,残痕还在,碑还裂,梦尸还立,城还是像一口半凉的炉,可每个人的掌心里多了一点泥,泥里有一根根细得看不见的小根,那根不是花,是线,能吃火。有人把那泥装进小布囊,挂在胸口,不为护身,只为心里知道:我胸口还有一捧灰。萧砚用灰刀在地上画了一个很浅的圈,圈朝西北开一口,江枝把那口用指甲轻轻挑大了一点,说:“让风出一点,再进一点。”她又回头冲碑挤了挤眼,“看着点啊,老家伙。”碑心里那张血笑脸在光里轻轻抖了一下,像笑,又像答应。
下一步该是什么,没人敢说死。有人想把灰堤推到黑眼里,堵它;有人想沿着镜线桥直捅进去,寻“盲”;有人想用风把它冻住,像冻一口井。萧砚不说方案,江枝不说准话,他们只同时看向西北,眼神里有一种在火里才会磨出来的耐心:等它先忍不住。城里的铃节谱悄悄改了,晨二短一停,午一长,昏两长,夜无声——无声不是不响,是哑笑代替。灰工把每家门楣空着的第四阶用极淡的一笔描了一个“□”,没有字,只有框,框很轻,像一只等人回来端坐的小椅。梦尸在框前停住脚,影子晃了一晃。有人轻声唤了一次名,像在屋里喊晚饭开了。西北的黑舔了一下牙,没咬,退了半寸。半寸哪,城里的人就笑了一下,笑得极轻,像灰面上起了一层细纹,细纹顺势往外扩,扩到风箔边,风箔抖了一下,把那笑送得更远了一尺。没人鼓掌,没人哭,他们都知道,不够。但这是第一步。灰烬,是真的在重生。下一步,要么是把“灰桥”铺到黑眼里,要么是把“灰堤”压成一道会呼吸的锁。江枝用哑嗓说:“等它打呵欠。”萧砚把灰刀立起:“它打,我斩。”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去,带着灰息草的淡苦,带着骨风的凉,带着碎镜的轻响,像一封不写字的信,已经启程,正朝西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