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慢,像从死人指缝里挤出来的灰白。血碑仍立在废墟中央,碑脚的血字干了又渗,渗了又起皮,风一吹,像一层细小的鳞片在光里颤。火痕没有合拢,它横着天穹,像一截不肯闭眼的伤,偶尔抽动一下,城里就有婴儿同时惊哭,有老人攥紧胸口像被人从背后掐住心尖。昨夜的梦尸大半化灰,剩下的散在巷口和门楣下,不动,只会在风改向时微微偏头,像听见了谁在呼唤。百姓不去碰它们,也不再哭。哭过火狱之后,泪腺像被烙铁封住,眼眶里只剩一圈红。有人把屋里还能用的钉子拔下来,沿街钉在墙根,每根钉子旁都刻一个字,名或字,繁或简,拙或工,歪得像病人的脚印;有人把破铜镜磨了磨,用麻绳穿成一串挂在巷口,风一过就发出细碎的声,像牙齿在砂里磨。孩子学着大人,把石灰拌水抹在门框上,抹出四个点,一长一短二连,一停,踩着节拍敲疯铃,铃声弱,心气更弱,可每响一次,巷口那一具梦尸便像犯困的猫眯了一瞬。江枝躺在碑脚,脊背贴着石的冷,嗓子里黏着黑血,笑声却还在喉咙底打扑腾,像困在井里的小兽不甘地往上蹿,她睁眼看天,眼白里细细一圈裂痕,像从火里捞出来的玻璃:“哈哈……听见没,它喘得比我还难受。”她抬手,手腕细得像两根互相搀着的骨,她捏着自己的脸颊把嘴角往上一抻,笑得极认真,好像在给城里的每一扇窗做样子,“给它看,笑到它烦。”旁边的小女孩学着她,伸手用力把自己的嘴角往上挑,一挑就破了皮,流了血,小女孩不哭,舔舔,笑得更认真。人群里传出一阵极轻的“哧哧”,不是笑,是喉咙里哽着的气往外挤,挤成一根细线,细到风一吹就要折,可它没折,它顺着碑脚那些干涸的血痕往上爬,爬到那张歪斜的血笑脸上,把那笑的边又描了一笔。
萧砚一夜没阖眼,他背着已经寸半焦黑的断刀,站在血碑与广场边缘之间,脚尖抵着那道昨夜被火浪生生开裂的石缝。他没说话,只看,像把整座城的呼吸都掂在刀背上。有人问他:“大人,还要不要守?”他点头,声音短得像刀在鞘里轻轻一碰:“守。”问的人怔了怔,像记起了什么,把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灰,找了一块板,和旁边的人一起搭起一扇“门”,门没有合页,用绳子捆住,门楣上刻“活”。这样的门越搭越多,荒街里忽然多出了一排排字,凌乱,倔强,像用木枝支撑起来的骨头。老符官昨夜吐尽最后一点血,清晨醒来时眼盲了半边,他摸着碑脚那些名字,一条条摸下去,手指偶尔会停在半截的“王”“林”“阿”上,他就把自己指腹的老茧磨开,挤一点血,再把那半截补上,补得极丑,却真。他说:“不许断,断了就认影。”人把他的声音传来传去,渐渐有了规矩:名字不能断,门不能空,睡不能独,梦不能硬扛,笑要齐,铃要准。有人笑问:“谁定的?”旁人答:“疯女定的,冷刀点的,碑背了。”
祖阙那边不再有祭声,却有潮声。潮不是水,是石脉里那只无眼的东西在翻身,翻得地面每到黄昏就轻轻瘙,像病皮发痒。白须长老没死,他从灰烬里爬出来时背上的袍已经烂成麻,他没让人扶,自己走到祖阙口,伸手摸那块被火啮得光亮的阶砖,指尖一寸寸摸下去,摸到“信”字那一横时停住,像被针扎了一下。他退半步,背靠冷石,抬手把自己指肚上的裂口再抹深一些,血落进“信”的凹里,红得很陈。他心里有东西塌了又找不着,像从骨缝里往外漏的风,他对着空阙低声道:“有罪者在此,不求赦,只求后退一步。”没有应答,只有石脉深处那一点潮声像一只看不见的舌在舔,一遍一遍,把“后退一步”四个字舔得更亮。那晚,有人远远看见他站在阙口,像一棵被砍去树冠的老树,风一吹,树干发出极低的一声哼,哼完,他抬脚,慢慢往城心走。
城里开始有新的活法。疯铃不再日夜乱敲,老符官把节律刻在木板上,挂在每条巷口:晨三短,午一长二短,昏一长一停二短,夜连四点。孩子们成了城的“铃手”,他们轮班在巷口站岗,手里拿着用竹片刻的节拍,风一来,铃一响,梦尸就像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个小孔,火丝沿着那孔缓缓泄,泄得人心里也像松了一线。江枝强撑着起身,领着一群“笑脚”,白天拉着人教笑,晚上在碑前笑戏火,她笑得更疯时会突然停,停住后用哑嗓说:“该你们笑了。”人群里一开始没人敢接,一两个小孩“呵呵”两声,像猫挠门,挠久了,后排有人实在憋不住,笑了一下,笑破了,笑成哭,哭到最后又笑回来。她说:“笑不是乐,笑是钉,钉住它。”有人笑完反问:“那你呢?”她眨眼:“疯子不用钉,疯子是锤。”这话传开,夜里多了一个规矩,笑要轮班,不能让疯子一个人笑到嗓子崩。她自己不理,嗓子崩了,笑还是硬挤出来,像从裂着口的陶罐里倒出最后一瓢水,倒不净,滴滴答答,烦得影也烦。
萧砚把城划成九片,每片选三人做“守名”,字写不稳的也行,只要肯蹲,一蹲一夜,盯名不盯梦。守名人的活儿最苦,他们坐在门槛上,背抵墙,脚下是一捧灰,灰里泡着一点盐,用来抹字,盐涩,指尖破起刺,一抹就叫,可他们学江枝,把嘴角往上挑着,挑着挑着,疼也像笑的一种。第一夜,城心最北那条巷的守名人睡着了一个,梦尸沿着墙根走过去,守名人醒来时发现手下的“陈”字被脚步擦掉一半,他没喊,抠自己的指甲把那半个陈钩回来,钩完,手指头也掉了一片甲。他把甲埋在字边,说:“算你的护符。”第二夜,南门那边的守名人被黑丝绕住了脚踝,萧砚过去,一刀挑断,挑得黑丝飞成两截,散成雾,那守名人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谢,问:“夜里冷不冷?”萧砚“嗯”,把自己披风往那人肩上一搭,转身走。人背后笑:“冷脸也冷,冷得实。”
火痕偶有细小的白光像极细的霜丝从裂口里垂下来,落在井水面上,水会一抖,抖完发苦。有人提井水煮粥,一锅发苦,两锅发苦,没人吃,倒掉。江枝说:“好,苦是药。”她在井里系了一圈碎镜,镜口朝下,镜面反着火痕那一缕霜,水从镜边滴下来,苦味淡了半分。她让人把粥分三等,苦粥给笑不出的人,“甜粥”(其实不甜,只是不那么苦)给守名人,空粥给梦尸旁边守着不走的人。有人问:“梦尸也吃?”她咧嘴,“它不吃,我们吃给它看。看它馋。”那夜,真有一具梦尸在井边站了很久,像一条被饿住的鱼对着水发呆,天将黑时它才慢慢转身,去到更深的巷阴里。
六族的余孽开始有人出来认罪,也有人逃。逃的人往北,传说北线外有一带“净风”,风里没有火。跑过去的第一拨,在城外丢了脚印,人没了,第二拨拿绳子彼此拴着跑,跑回来的只剩绳,绳子头上挂着几枚干裂的指甲。认罪的跪在碑前,白须长老站在当中,他不替他们求,只替他们背,“罪在我。”江枝靠着碑,哑着嗓子笑:“你背不住的,老头。罪太滑,会从你背上滑下去,滑回每个人自己脚边。”白须长老点头:“那就每个人各背自己那一寸。”他弯腰去拾地上一枚断了角的符片,符片薄得能透出他的指纹。他把符片贴在胸口,符片立刻烫起一圈红,他只“嗯”了一声,像吞下一口沙。他转身对萧砚拱手:“若再有开裂,老朽先去。”萧砚看他一眼:“不许先。”白须长老苦笑:“我怕后不起。”两人都不再说话。风从两人之间过,把那句“不许先”吹进碑缝里,过了很久,碑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嗯”,像一个年迈的东西在应,听懂了。
天外有人影接近。第一拨是荒坡上的拾骨人,背着一捆捆骨,骨上刻着乱七八糟的字,他们把骨摆在城门外,摆成一圈“回”字,说:“骨借你们,字借我们。”萧砚说:“借。”他们把骨排在每条巷口,夜里那圈骨会微微亮,亮不是光,是凉,凉了黑丝,黑丝就懒一会儿。第二拨是北道来的风匠,带着一叠叠风箔,箔薄如皮,敷在屋顶能把火声往上翻,翻到碑上再被打回去。江枝拿过来闻一闻:“风里有七味,生姜、薄荷、艾、野菊、枯骨、铁锈、旧书页。”她笑了笑:“有点好玩。”她让孩子们把风箔裁成鱼,随镜风筝一起放上天,一条条薄鱼在火痕下游,游得不快,却聚,聚成一个形,把火痕那条死不开的眼轻轻描了一圈,描完,它像眨了一下。
到了第五个夜里,梦尸开始写字。不是手,是脚,它们走的时候脚底会在灰里拖出细细的痕,痕连起来是一串串字,字全是“回”。有人吓得涕泪直流,叫:“它们要我们回哪里?”没人答。到了第六夜,痕里多了一个“家”。到了第七夜,多出一个“井”。江枝笑:“它们也想喝甜粥。”她让人在写字最多的那条巷子摆下三盏碗,碗里各盛一勺不同的粥,最苦的在中间。第二天清晨,最苦那碗空了,另外两碗面上飘着一层极薄的灰。她用指尖挑起那层灰放在舌尖上尝,皱了皱鼻子,“咸的。”她没解释,把那层灰收起来,封在一只小铜盒里,铜盒里已有另一层极细的黑灰,那是她从祖阙石脉口抠出来的“盲”舌头上掉下的渣,放在一起,灰里灰,像两种不同的寂静在互相闻。
夜半,城南的井里浮起一块黑白相间的皮,像蛇又像鱼,没人敢捞。萧砚把刀平放在井沿,井水立刻退了一寸,那皮贴着井壁慢慢往下滑,他不看井,抬头看天,天正好抖了一下,火痕边缘起了一圈极浅的涟漪。江枝不睡,她坐在井边打盹,像一个看夜的猫,偶尔“哈”一个哈欠,哈欠里带着笑:“它痒。”她说,“它在痒的时候最脆。”她把指节放在井沿,一下一下轻轻点,点的不紧也不慢,像在给看不见的东西挠痒。点到第七下,远处疯铃自发响了一声,像一个做梦的人忽然醒了半瞬,又睡下。她低低笑,“好,明天把节律再换一换,换成一长两停一短一连,烦死它。”
余波不是一场散去的潮,而是一条倒着的河,它不肯流向远方,只肯往回灌,灌回每个人的胸口。有人开始记梦,用灰写在门背上,一旦写上,就像把这梦先拴在了门里,夜里梦来,先绕一绕,绕多了烦,走。有人做“哨梦”,互相轮班坐在别人枕边,夜里只负责叫名字,不管梦里是什么,只叫,“回家。”叫多了,嗓子坏,叫的人就喝一小口最苦的粥,苦下去,喉咙开,梦也开。有人专门剪碎镜,用线将每一片镜背面的裂痕描出来,找那条最像天痕的一根,用它做“主镜”,把主镜挂在屋里唯一还站着的梁下方,睡的人脚心朝镜,梦里火蛇来了,先撞镜,镜冷,蛇怯,退半寸,半寸足够叫一声。
江枝的笑越来越轻,轻得像风里的纸响,可那纸响有韧。她有时候会突然站在街口,朝着看不见的天“呸”一口:“别装。你是真疼。”她把手背到身后,像藏着什么坏东西似的,眼珠子往左一转,啪地一声把手伸出来,掌心摊着一截黑符骨,骨缝里那缕黑纤毛这几日瘦了,像饿过,她笑:“好,饿就对了。饿了就来吃我笑。”她拿它当筷子夹起井边那一点咸灰,吹一吹,“吃。”她自己也“吃”,把剩下半点放在舌底,苦得眼圈一热,“有点像当年药房里偷药,偷到最后剩苦壳。”她笑笑,没把这句说完,把舌底那点苦咽了下去,像把一种不肯说破的誓也咽下去。
萧砚很少说话,偶有两句,落地就沉。他和城里人一起把城外那排“镇风架”修直了,每一条架上都换了新布,布上写的不再只有“活着”,还多了“不跪”。风起时,布带成排飞,飞到火痕底下再折回来,像一排很薄的刀,刀背轻,刀刃很直。他有时会在风架边站很久,肩上的裂痕一条条像把风缝进了肉里。有人问他:“你睡吗?”他答:“梦太吵。”那人笑:“那你也笑吧。”他不笑,眼底却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根很小的灯。有人悄悄把一只小铃挂在他的刀柄上,铃清清响了一下,就像对这柄一直冷硬的刀说,你也有人管了。
夜又来。梦尸在最暗的巷底里集起,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齐齐向西北转头。没人知道那边有什么,只有天痕在那一角颜色更深,像有人在那里把窗纸偷偷戳了一个更大的孔。江枝贴着墙站,闻了一下风:“嘘。”她朝萧砚努嘴,“它要挪窝了。”萧砚点头:“明夜前,动。”他没说动什么,城里已经有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去取镜,去收铃,去把门楣上的名字又描了一遍。白须长老在祖阙口,把手按在“信”字上,血流得和昨夜一样稳,他极轻地说:“不许先。”风把这句带过城心,带到碑上,碑心那张歪斜的笑忽然在灰里浅浅动了一下,像一张已经笑累了的嘴,还愿意再努一努。火痕在天上轻轻嘶了一声,像牙缝里被细刺挑了一下,它会再来,它总会再来,可这会儿它知道城里的人也在等,笑着等,冷着等,名里等,苦里等,等到它的步子乱一点,等到它的口子再裂一分,等到它的“盲”在石脉里又挪错一次方向——等,也是一种刀。城收了夜色,像把一块沉铁轻轻扣在心上,扣了扣,响还在,光也在。下一轮更大的局,已经把影投在西北角的墙上,影像个孩子画的火,抖,歪,坏笑。江枝看着它,抬手对着它“噗”地吹了一口气:“等你。”萧砚把刀提起来,刀尖轻轻落地,“嗯。”
城中夜色压得比往常更厚,厚得像是在废墟和血灰之上又加了一层漆黑的布,火痕在天穹横亘不动,裂口的边缘翻着血丝般的涟漪,黑焰却只是偶尔抽动一下,像一头困兽暂时收缩了爪牙。街巷里残留的梦尸在缓慢移动,它们不再四处扑杀,而是循着某种节律,一步一步朝西北角聚拢,脚步拖在灰上划出痕迹,痕迹连成字,夜里看不真切,白天却有人在灰迹中辨出“回”“井”“家”几个字,像是从深渊吐出来的简短指令,叫人心里更慌。幸存的百姓不敢声张,他们只敢把这些字抹掉,再用自己的血写下新的字,写“镇”“封”“生”,像是在跟看不见的敌人对赌。城内的秩序在恐惧里重新缝补出来:有人轮守碑,有人管铃,有人补字,有人煮苦粥,孩子被分派去门口“笑练”,每天固定时辰拉开嘴角,笑到眼泪掉下来,才算过关。没人觉得可笑,这成了活下去的规矩,规矩之外就是死。江枝嗓子已经彻底破了,说不出整句话,她用手指按在喉口,硬挤笑声出来,笑声沙哑得像烧裂的铁丝,可只要她一笑,碑石上的血光就会微微亮一点,火痕那边也会翻个身似的颤一颤。她自己知道这是在拿魂去笑,每一次都像把自己扔进黑焰里熏一遍,可她不在乎,她常常盯着天裂的方向,笑着对萧砚说:“它怕我。”萧砚不答,他冷眼望着西北角,那里的黑气比别处更浓,像一口新裂的井要在那里张开。他的刀已经裂到握不住,刀柄裹着布,布被血染得发硬,他却从不肯松开。夜里有人看见他独自站在风架下,冷刀插在地里,他整个人像碑的另一截影,风吹过他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嗡”,像在共鸣。
百姓的心已到极限,有的彻底疯了,白天走在街上自言自语,口中念叨着梦尸留下的那些字:“回……家……井……”念到后来,他们直接爬到井边,把头探进去大喊“我要回家”,声音在井里回荡,被黑水一吞,什么也不剩。有人跪在梦尸的脚下,给它们献食,哪怕那只是灰烬拌水,他们也要恭恭敬敬捧上去,嘴里念着“这是贡”。梦尸不理,可他们还是笑着叩头,把头磕到破,再用血抹在梦尸脚边。他们说:“这样它会记住我,不化我。”更多的人则学疯女,把笑练到骨头里,笑到嘴角裂开,笑到血流,也不敢停,因为他们知道,一停,火丝就会找上门。
碑石仍在闪烁,它背负着所有血名的重量,石体上裂纹越来越多,像一张撑开的皮鼓,每一道裂缝里都在漏血光。老符官坐在碑旁,半盲的眼睛盯着西北角,手上不停地磨符,磨到手指都没了,他也不停,他低声念着“镇镇镇”,像一根老木桩固执地钉在地里。白须长老守在祖阙口,背弯得再直不起来,他整夜整夜地抠石,把手指都抠到只剩骨,他要用血去补“信”的那一横,可血一干就裂,他只好再抠,再补,像是要用整条命把那一横写到石头心里去。
城中的空气开始变得怪异,风里带着一股铁锈混骨灰的腥甜味,连小孩喝粥时都被呛得咳,可他们还是一口口咽下去,因为那是唯一能压住梦的药。有人梦见火痕在井底,有人梦见亲人笑着伸手拉他,有人梦见自己已经是梦尸,还在梦里笑练。梦与醒的界线被烧穿,人们只能靠彼此喊名字来把人拉回来,一旦叫不醒,第二天早晨就会在巷口多出一个空笑的人影。
江枝开始出现“回声”,她笑到极致时,会忽然停下来,嘴角抽搐,眼白翻起,声音却从碑心传出来,不是她自己的嗓音,而是更低更古怪的一种笑。那笑让梦尸纷纷回头,像被主子点名。百姓吓得直跪,纷纷磕头求她收声。江枝笑完后自己也吐血,她对着碑冷冷地骂:“别学我。”可碑心还是在跟她一同笑,笑声像两面镜子互相对照,反射得火痕都颤了几分。
萧砚知道,这就是残痕。他看着江枝,眼里冷意更深,刀握得更紧,哪怕刀锋快要散成齑粉。他心里清楚,一旦疯笑被碑完全借走,那就是魂狱开口的新路。他必须在残痕彻底张开前,斩下什么。
夜更深时,西北角的黑气突然涌动,所有梦尸同时转头,齐刷刷望过去,笑声重又响起,像一片海潮压来。碑石震动,血名狂闪,百姓们被逼得全体笑哭一片,孩子们被大人拉着,嘴角被硬生生抻裂,他们也笑。江枝的笑声尖利到裂天,她的魂火在胸口燃烧,像随时要把自己烧成灰。萧砚一步踏出,刀抬起,冷声一字:“来。”
狱后残痕,终于要张开了。
西北角的风忽然死了,死得比尸体还冷,所有梦尸同时停下脚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手拽住脖颈,它们空洞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一处废墟,那废墟里原本只有倒塌的墙和灰烬,可在这一瞬间裂出一道极细的缝隙。缝隙里先是渗出血色的光,接着一声极深的咆哮自地底传来,仿佛无数恶魂同时喊出“回”,声音挤进每个人的耳骨,把人脑子震得嗡嗡作响。百姓们纷纷捂耳,却还是听得见,听得见心脏也跟着乱跳。老符官猛地吐出一口血,眼盲彻底,他却用那双已无光的眼睛对着西北角怒吼:“不许开!”他双手齐齐拍地,掌心血迸,血流进地缝,碑石瞬间亮了一圈血光。可那缝隙还是撕开了,像一张嘴,嘴角往两边裂开,裂到极致时“轰”的一声,西北角的废墟全数炸飞,一股黑焰直冲而出,撕开夜空,照亮半城。火痕在天上随之抽搐,那裂口也猛地扩大,黑焰如瀑布般倾泻,和地上的残痕连成一体,魂狱第二个口子,彻底开了。
梦尸狂笑,它们的身体在这一刻全数点燃,火丝贯穿血肉,从眼耳鼻口钻出,整个身形扭曲变形,有的长出数十条手臂,有的头颅裂成几半,却全都扑向碑前。百姓尖叫,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抱紧碑石,疯狂地笑,笑到嘴角裂开,血流满面,仍不敢停。他们用血溅在碑石上,用名字刻进石缝里,有人直接抠下自己的指甲去刻,有人把孩子的手拉来一同按在碑上,孩子哭,他们硬生生把哭声扭成笑声,那笑尖锐到像锯齿刮铁,把夜空都割得生疼。碑光因这笑与血而暴涨,一根根锁链直冲天空,和西北残痕的黑焰对撞。半空轰鸣震耳,黑焰与血链缠斗,火蛇与符文硬撕,爆裂出的光与火把整座城照得比白昼还亮。
江枝扑在碑心前,喉咙彻底破碎,她却仍然用笑压火。她笑得口吐鲜血,笑得魂魄颤裂,胸口烧出一个洞,黑焰从里面钻出来,可她硬生生用牙咬住火丝,咬断后喷出一口带笑的血,血溅在碑心上,碑光立刻大亮,像吃饱了一般怒吼回应。她疯声嘶喊:“哈哈哈哈!给我开!开大点!疯子才好咬!”笑声疯癫,梦尸全体为之一颤,仿佛她才是主宰。萧砚一步踏出,冷刀横空,刀身已裂成千缕,却在这一刻重新聚拢,发出刺目的冷光。他不说话,只是举刀劈下,刀光如霜,把冲下的黑焰硬生生劈开。刀劈到他手臂尽裂,血骨飞溅,他却不松手,他冷眼只盯着残痕,像要把它斩到彻底闭合。
百姓疯笑、碑光冲天、梦尸扑杀、黑焰翻滚,整个城变成一口炼炉。火与血在空中交织,魂与笑在地上呼应,天地像在撕扯。有人被梦尸撕裂,魂被火丝勾走,下一瞬站起变成新的尸偶,笑着扑向旧友;有人在碑前自焚,把全身化为血火,冲上半空去堵黑焰。老符官在碑脚吐出最后一口血,整个人化作一枚巨大的符印,直接烙进碑石里,碑石顿时轰鸣,锁链倍增,狠狠钉进残痕。白须长老在祖阙口抬手撕裂自己胸口,把心血泼在“信”字上,石阙亮起古老光华,和碑心呼应,一同抵住魂狱。
天地彻底炸响,残痕与碑的冲突已无法分辨谁压谁,黑焰与血链在半空纠缠成一团巨大的光火,爆炸声一声接一声,把耳膜震得全数出血。江枝笑到魂都裂开,萧砚斩到刀都碎尽,他们并肩站在碑心下,撑起了最后的屏障。百姓哭笑交加,魂魄燃烧,把名字化作火钉钉在天地之间。
残痕彻底张开,新一波魂狱冲击,终于扑向整个城池。
天地的轰鸣终于渐渐远去,像一场狂暴的潮水退下去,可退下去的只是浪头,暗底的水却依旧翻腾。碑石耸立在废墟中央,裂痕纵横交错,每一道裂纹里都渗着血光,像是用千万条生命在缝补。血光时明时暗,像将熄的火,却偏偏倔强地还在闪烁,闪烁得每一个仰望它的人眼眶发烫。半空中的残痕并未闭合,它张着嘴,嘴角裂到极远,黑焰蜷缩在里面不再全数扑下,但不甘的低吼依旧在天地间回荡,像一头重伤的猛兽退回洞穴,随时可能再次扑出。城中所剩的百姓东倒西歪,他们早已哭笑不分,喉咙磨破,嘴角裂开,有的人已经再笑不出来,却还要扯着脸颊装出一个笑形,把它死死钉在碑下。有人笑到眼泪不停往外涌,眼眶里布满血丝,他们喊不出声,只能用手指蘸着血在碑缝里刻字,把自己最后的魂留在石头上。刻完的一瞬,他们瘫倒在碑脚,眼睛仍睁着,笑形僵死。碑心因这些血与名的涌入再一次亮起,比刚才更盛,却转瞬又暗,像在拼命续命。
江枝整个人已像一块被火反复烤裂的陶罐,魂火在她胸口燃到将尽,笑声已不成声,只剩下喉咙里嘶哑的破音,可每一次她张嘴,碑石都会跟着亮一瞬,残痕那边的黑焰就会抖一下,像被恶心到。她自己知道,笑声里已经混进了裂魂的痛,她的影子在火光中逐渐撕开,像随时会被碑夺走,可她还是执意笑。她把手指插进碑缝里,指甲崩裂,血流下来,她把血抹在脸上,画出一个更大的笑痕,对着半空的黑焰张口,露出全是血的牙:“看疯子,你怕了吧。”声音断裂,却硬生生吐出完整的嘲笑。
萧砚的刀终于碎了,碎成无数光屑,他却还握着那柄刀柄,刀柄也烫得血肉焦黑,他没有松开。他全身裂痕遍布,血顺着肩膀滴落,滴在碑石上,他站得笔直,像另一根钉子,把碑心和残痕之间的距离死死撑住。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那一双冷眼,冷得像已经不属于人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屏障,百姓看着他,不敢倒下,像是光靠这一抹冷影就能让他们还笑得下去。
整座城已经不成城,街道塌陷,屋舍成灰,残墙断壁间到处都是笑与哭的痕迹。幸存者不足千人,他们围在碑下,像一群疯了的烂命,笑着,哭着,喊着名字,把残命一点点填进石缝。孩子们嗓子哑了,笑声细得像风,可他们还是被大人一把把推上碑前,笑到流泪。老人则干脆把自己推倒在碑下,让身体与血成为碑的泥。
梦尸没有完全消散,它们徘徊在更深的阴影里,眼神比之前更空洞,嘴角笑得更僵硬,它们不再扑杀,只是静静站立,像等待下一次号令。它们的脚步不动,但影子在地上缓缓流淌,像暗潮从四面八方重新聚拢,随时可能再扑。
天上的火痕翻滚不止,裂口里伸出的黑焰不断收缩扩张,像是在喘息。每一次呼吸,整个城池都跟着颤一颤,百姓们以笑回应,把笑声和血钉在碑上,碑光随之亮起又暗下,反复之间,形成一种诡异的呼吸节奏。天地、碑、狱、人,彼此牵连在一起,谁都无法逃脱。
白须长老跪在祖阙口,已经气若游丝,他的胸口空了一半,血流不止,他仍旧伸手抠石,把“信”字一遍遍补,他的血在石头上干涸成硬壳,他的声音沙哑到快没了,却还是喃喃:“不许先,不许先……”风从他背后吹过,把这句话送到碑心,碑石颤抖回应,裂缝里迸出一声极轻的“嗯”。
大战终于暂缓。碑光虽残,却未熄,残痕虽张,却未闭,城池像一个濒死的病人,被强行吊住最后一口气。百姓们跪了一夜,笑了一夜,到天亮时,许多人再没能起身,他们死时仍保持笑的模样,脸上血痕蜿蜒。碑石把他们的名字全吞进去,石面上的裂纹变得更加密布,血光在这些名字的支撑下保持微弱的闪烁。
江枝昏过去,倒在碑脚,她的嘴角还挂着血痕笑意。萧砚站着,眼神死死钉着残痕,直到第一缕晨光穿过火痕的缝隙,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把碎裂的刀柄插进碑缝,像给城留下一道冷誓。他终于也跪下,手掌撑地,鲜血顺着石缝流下,和无数名字一起,化成碑心最深处的光。
魂狱没有消失,它在西北角张着口,碑也没有倒,它在血与笑里撑着,天地陷入一种极度的僵局。幸存者们看着天,眼里只有灰白与裂光,他们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但他们知道,只要碑光未熄,他们就必须笑。
大战收束在这一片炼炉般的死寂中,碑光未灭,残痕未闭。余波,将成为下一个噩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