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皇城的飞檐在夕阳下勾勒出深沉的剪影。端珵搁下朱笔,侍立一旁的内侍轻声请示:“陛下,可要传膳?”
端珵摇了摇头:“朕去徐大人那里用膳。”
内侍心领神会,正欲照例安排仪仗,却听端珵补充道:“不必声张,朕自行过去便可。” 内侍一怔,随即深深垂首,悄然退下安排必要的护卫去了——自是隐在暗处。
太医院正堂内灯火通明。关于自身革新的议事正进行到关键处。
润青坐于主位,语气沉静有力:
“……应将《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乃至前朝太医笔记,择其精要,抄录副本,允准所有医士、甚至有心向学的药童借阅参详。”
此言一出,几位保守的老医官顿时面露难色。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人率先开口:“徐副院判,此议是否过于激进?医术关乎性命,若让学识未精者胡乱翻阅,理解偏差,恐生祸端啊!”
润青似乎早有所料,从容应答:“李太医顾虑的是。故而第二条,便是要设立‘旬讲’之制。”
“每旬由资深医官主持,针对经典中疑难之处,或近日所遇棘手病例,共同探讨辨析。如此,既广开求学之门,又有师长从旁引导,方能教学相长。”
他环视众人,继续抛出第三条:“再者,太医选拔,不应只看重资历与师承。我提议,今后每年举行一次院内考核,无论出身,皆可凭真才实学参与。成绩优异者,即便年轻资浅,亦当擢升重用,以激励后进。”
堂内议论声渐起。润青并不急躁,一条条分析利弊,思路清晰,谋划周详。他那份沉潜与缜密,让原本持反对意见的人也不得不认真思量起来。
他全然未觉,在后堂那扇用作隔断的山水屏风之后,一道身影已静立许久。端珵借着缝隙,看着那个在臣属面前挥斥方遒、条理分明的徐院判,与在他面前时常露出的羞赧模样判若两人。
端珵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众人散去。
……
议事完毕后,润青回到自己的副判值房,整理东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烛火摇曳了一下,他抬头,竟见门后头闪出一个人来。
“清予?”润青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偷溜出来的。想你了,便来了。”端珵眼中带着得逞的笑意:“收拾完了?”
“嗯。”
“那走吧。”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润青默契地落后半步,随着端珵穿过廊下渐深的夜色,绕向太医院人迹罕至的北门。一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早已在这里候着。
但若留心,便能发现车轮包着消音的皮革,驾车的骏马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塞北良驹。
车辕上坐着个身形精悍的汉子,正是呼延。
两人钻进车厢,呼延一扬马鞭,马车便平稳地驶动起来。润青撩开车帘,疑惑道:“这不是回宫的路。我们去哪儿?”
端珵冲他眨了眨眼,神秘一笑:“带你去个好地方。”
马车最终停在骊水河畔一栋清雅小楼前。侍者目光在穿着常服的端珵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深深垂首,无声地引着二人穿过竹影婆娑的庭院,径直升上二楼最里的“观骊”雅间。
推开雅间内的雕花木窗,夜风徐来,视野豁然开朗。正对面便是横跨骊水的飞虹桥,此刻,数百盏琉璃灯将桥身点缀得宛如坠满星子的长虹,光影在墨色水波上流淌,与河中画舫的丝竹声相映成趣。
四位身着月白襦裙的侍女悄然而入,熟练地布菜斟茶。最年长的那位在端珵手边放下一个鎏金小铃,柔声道:“贵客如有吩咐,摇铃即可。”随即率众退出。
门被轻轻合上,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唯有桥下的水声与隐约的笙箫随风潜入。
端珵执起玉箸,为润青布了一块鲜嫩无刺的鲥鱼,一边似不经意地说道:“知道你不喜囿在宫中,往后得空,我便常陪你出去走走。”
“听闻西坊茶馆新来了个说书先生,不讲才子佳人跟那些老掉牙的演义,专讲欧罗巴等地的异邦奇闻。等用完饭,咱们也去听个新鲜?”
见润青眉头微蹙,端珵了然一笑:“别担心。我也是想听听百姓们私下都在议论什么,总比在宫里听那些粉饰太平的奏报强。再说了,有暗卫跟着,安全得很。”
润青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飞虹桥,与桥下墨色水波中流淌的灯影,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撞,激起层层涟漪。
他曾因为端珵荀治嵩之子的身份,对他设下层层心防,也将自己画地为牢,过往的种种迟疑与疏离,如今都成了他心底无法磨灭的亏欠。于是他学着收敛性情,努力去迎合一切帝王家的规矩,以为这便是偿还。
他确实如端珵所说,骨子里眷恋着宫墙外广袤的土地与自由的空气。每一次立于朱红宫墙下,他都会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但他从未说出口——他将这视为对自己过往过错的惩罚,也是他唯一能奉献的、沉默的补偿。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原来早已被端珵看在眼里。
润青垂下眼睫:“臣岂敢不从。”
端珵的目光流连在他轻颤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那微抿的诱人唇瓣上,不由得在桌下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尖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带来一阵酥麻。桌上却又若无其事地拾起话头:“你知我今日收到谁的书信了?”
润青还沉浸在方才那股温热的悸动里,下意识地应道:“说说看。”
“福睿。”
“啊?!”润青闻言手指一颤:“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