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战事未开,皇兄却已想到战后的事。他略一沉吟,从容开口:
“臣弟以为,隐忧有三,由表及里。这最表层的,仍旧是南云。若我们打赢这一仗,南云国力大损,至少十年无力北顾。然其根基尚在,终究是心腹大患。我们仍须在南境驻守重兵,长期耗损国力。”
他见皇兄认真听着,便继续往下说:
“较之南云更甚的,是北边的额托。那些部落近来有统一的势头。他们就像饿狼,等着我们和南云两败俱伤时扑上来。”
玿宗点点头:“说得在理。那最后一个呢?”
端珵目光微凝。这事他原本打算再观察些时日,等把握更大些再禀报。但皇兄既然问起,他便将最近的发现说了出来。
“南云和额托,终究是可知、可谋、可战之敌。臣弟最深切的忧虑,乃是水患,恐非人力所能轻易抗衡。”
灯火在玿宗眼中微微一跳,他语气中带着不解:“水患?”
这也难怪。这些年北郸、南云和额托等国都饱受旱灾之苦,端珵突然提起洪灾,确实出人意料。
端珵看出他的疑惑,继续解释道:“臣弟连续数年观察日象,发现太阳表面的黑斑——就是‘太阳黑子’——这几年越来越密,活动也越来越频繁。臣弟也查阅了历代天象水志,发现每逢此象显着之年,接下来数年中原一带往往会有暴雨洪水。”
他稍作停顿,语气更加凝重:“古书中亦有记载:大旱之后常有大涝。如今天地之气郁结已久,若是再遇到天象异常引发大水,其势必较往年更烈。到时内外交困……这,才是臣弟最担忧的。”
玿宗点了点头。那些关于日象黑子的说辞,他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却也无意深究。比起这些玄妙天象,他更关心实实在在的边境危机。——尽管端珵一再强调这是比前两者严重的多的隐患。
“九弟所言之天象,朕记下了。然天意难测,人事可为。你既观测到这等征兆,户部和工部当暗中做些准备。至于南云与额托之患……”
他将话头兜回到前面的话题:“你方才说,额托诸部有统一之势,如饿狼伺机而动。那么依你之见,我大郸当如何应对这头日渐成形的饿狼?”
端珵心知这是考较,他略一权衡,决意坦言最务实的方略:“回皇兄,臣弟以为,可双管齐下。一面在其内部扶植亲我势力,使其内争不休,难以一统;另一面,在边境陈以重兵,让其知我锋芒,不敢轻举妄动。”
岂料玿宗听了,非但没有丝毫赞赏之意,反而摇了摇头,语气陡然转沉:“你这番谋划,仍是太过持重。与饿狼讲什么道理?只需打断它的筋骨便是!你的这份仁心,用在朝堂是美德,放在北境,便是取祸之道,是妇人之仁!”
端珵心头一凛。他从皇兄的话语里听出了某种未尽的意味——那是一种远比他的策略更为酷烈、更为残忍的考量。
玿宗看着他微微变色的神情,知道话已点到,语气稍缓:“九弟,你的才智朕从不怀疑,但北境之事,需要的不仅是谋略,更是决断。这一点,你还需好好体会。”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端珵心上。他忽然明白,今夜这场奏对,皇兄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他说什么,而是要借额托之事,觉醒他骨子里的狠戾。
端珵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玿宗的眼睛。
也正是在这一刻,玿宗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或许应该找个时机,让这个过于仁厚的九弟,去亲身体会一番北境的风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