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皇陵神道两侧的石像生——文臣、武将、瑞兽——在凄清的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历经风雨剥蚀,面容模糊却风骨未销,残破的身躯依然保持着忠诚拱卫的仪态,于这片死寂中透着一股森然的威严。
润青跟在廖望身后半步之距,脚步落在铺路的青石上,发出轻微却格外清晰的回响。寒风掠过石雕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廖望的醉意似乎被这肃穆苍凉的气氛驱散了些,他放慢了脚步道:“修建皇陵时都要在墓前开辟这样一条直道,立石柱作为标记。皇帝生前住在深宫大殿里,这陵墓就是他身后的居所,自然一切都要照着皇宫的样子来建,这条神道便是仿那条宫殿门前的大道。”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陵区轻轻回荡,更显得四周寂静非常。
两人缓步穿过两根孤零零矗立的望柱,继续往深处走去。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触目惊心。廖望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叹息:“当年晟京变故,皇帝和太后仓皇南逃,却搬不走祖庙和皇陵……”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这才接着道:“北郸人野性未泯,劫掠无度,连云国历代先帝安眠的皇陵都不放过,定要掘个底朝天。前朝帝后的尸骨,竟如敝履一般被弃于荒野!所谓的皇家尊荣,荡然无存啊。”
润青紧锁着眉头,目光所及,尽是疮痍。帝陵宝顶周围的石碑大多倾倒断裂,砌垒的青砖破碎散落,甚至能看到一些惨白的骸骨半掩在枯草冻土之中。精美的石雕残件和瓷器碎片遍地横陈,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这片破败凄凉的土地上。
“他们大动干戈地破坏皇陵, 就只是为了抢夺其中的珍宝?”润青问道。
“是啊,听说非要找前朝的玉玺和陪葬的金银。但唉,最造孽的是文翰阁那些书。多少珍本孤本,都被付之一炬,化作了飞灰。这些东西毁了,可是多少金银都换不回的……”
润青沉默片刻,轻声道:“可他们占据晟京后,似乎又在处处效仿我云国旧制,推崇起读书写诗来了。”
“可不是么。”廖望冷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鄙夷,“你可曾见过山间的野狐?即便它偷来书生的方巾戴在头上,学着人样捧卷吟哦,爪间却还沾着昨夜偷鸡时沾上的血迹。那方巾再雅,也掩不住它趁夜撕破书卷、咬断琴弦的勾当。”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沙尘。廖望似乎从激动的情绪中稍稍平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看着润青:“青儿,我之前在太医局,似乎见到那荀端珵纠缠于你。我听闻你先前进太医局担任御医,便是受了他的举荐?近日……他没有再来寻你麻烦吧?”
润青感到脸颊微微发热,好在夜色遮掩了他的不自然。那些共同经历的危险与默契,那些深夜里的低语与温存,那些不得已的疏离与挣扎——这一切岂是简单的非我族类可以概括?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为端珵辩解,但话到嘴边,看着未来岳父那担忧的神情,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垂下眼帘,避开廖望探究的目光,快速回答:“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廖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切记,北郸人本性难移,纵使一时伪装,也绝不可轻信。他们与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又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青儿,你为人稳重可靠,我信你定能护得芳儿一生周全,给她安稳,疼爱她一世。”
在故国的皇陵废墟前,这番嘱托显得格外沉重。润青心中那关于另一个人的波澜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重的窒闷。他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润青明白。”
两人沿着神道默默返回,皇陵的苍凉景象仍在心头挥之不去,直到登上游船,被骊水河的微风拂面,那股压抑之感才稍稍缓解。
船继续顺流而下,忽见前方河道转弯处,一艘金碧辉煌的宝船迎面驶来。那船比寻常游船大了数倍,船头矗立着一尊鎏金神龙雕塑,龙首高昂,张牙舞爪,在灯火映照下栩栩如生,尽显皇家威仪。
宝船船舱四面悬挂着锦绣帷幔,此刻皆被金钩挽起,舱内景象一览无余。烛火通明,映得舱内如同白昼。
一群身着月白纱衣、头戴珠冠的女子,正演奏着箜篌、琵琶等各式乐器,乐声清越,缥缈空灵。中央的长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佳肴美味,盛在金银食器中,几乎要晃瞎对过人的眼。一群衣着华贵的北郸人正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两相对比之下,廖家租的这条小船显得格外简陋寒酸。
就在两船即将错开、宝船船尾掠过眼前的一刹那,润青用眼尾的余光看到甲板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凭栏望着河面。
那身影高大挺拔,着一身墨蓝色的北郸常服。润青心中猛然一缩,呼吸几乎停滞。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连忙上前半步,手扶住船舷,朝那人定定地看过去。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那人忽地转过头来。
船舷悬挂的灯笼光芒摇曳,恰好照亮那张天然带笑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角勾着一抹润青再熟悉不过的、玩世不恭又意味深长的弧度。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