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部司衙署廨房内,只听得见冰裂纹窗格外的几声雀鸣,空气里浮动着陈旧卷宗和干涸墨汁的沉闷气味。
卢大人搁下笔,目光从案牍上抬起,又一次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位新来的驾部侍郎。
新人着一袭略显宽大的浅青官袍,坐得肩背挺直,日光透过窗棂,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切割出明暗的界线,勾勒出几分与这沉闷官廨格格不入的锐气。
刚满十七岁,麓林军先锋校尉,将北郸泫州大营搅的天翻地覆,泼天的军功……换来的却是他这驾部司一方冷板凳,专司车马驿传的文职散官。
那点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对北归之人的帝王猜忌,这少年郎岂会不懂?
寻常武夫,纵不忿忿不平、面露怨怼,也该有几分压抑不住的悒悒之色。卢淦阅人无数,早已准备好看到一张或愤懑或阴郁的脸。
可他没有。
云朔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曾执枪挽弓、如今却只能虚握空拳的手上,神态淡得像一池吹不起波澜的水。昨日山寺中,菡濯那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话,竟真像滴入滚烫铁板的清水,刺啦一声,蒸腾掉些大半郁气。
那副低眉顺眼、沉静如水的皮囊下,他正努力绷着那根名为“稳重”的弦——天知道“装”成这样有多累!这逼仄的官廨,实在是……太无趣了。
“岑侍郎。”卢淦终于开口。
云朔应声抬眼:“下官在。”
“今日初涉部务,可还顺利?”
“回大人,正在逐一熟悉。”云朔回答得四平八稳,挑不出错处。
沉吟片刻,卢淦忽从腰间摸出一枚乌木令牌,推至云朔案前。
“这样吧,你去御史台走一遭。年前他们借阅的《荆湖路驿传录》一直未归,你去催一催,索要回来。就说部内稽核,急用。正好也趁这个机会,认一认御史台的门径。日后公务往来,总免不了打交道。”
云朔起身, 双手取过令牌: “下官遵命。”
……
云朔依着模糊的指引走岔了一次路,误入了太常寺的院子,经人纠正后,才终于找到那门禁森严的御史台。
御史台的档案馆里,厚重的木质档案架整齐矗立,每一架都分出数层隔板,井然有序地存放着各式卷宗与簿册。四下并无陈腐之气,显然平日洒扫的极为勤谨,唯有防虫的芸草散发出淡淡的、令人安神的清香。
云朔递上令牌,说明来意。值守的老吏耷着眼皮,朝里间嘟囔了一句:“老祝!驾部司的人又来催他们的命根子了!”
只听架阁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来了!”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皂袍的女子抱着高高一摞卷宗转了出来。她眉眼明亮,浓密乌黑的头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鼻尖沾了点灰尘,却更显生机勃勃,看上去只比云朔年长三五岁。
那人口中的“老祝”,竟是名年轻女官?瞧她手臂恁地纤细,抱起如山般卷宗来却显得毫不费劲,这般怪力,倒是有几分蔡文姬倒拔垂杨柳的意思了。
云朔赶紧上前两步接过卷宗。“老祝”看见云朔,上下打量一眼,目光在他年轻的面孔和崭新的官袍上略一停留,便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促狭:“哟,这位小哥面生得很。怎么,你们家卢大人把他那本册子当传家宝了不成?”
“隔三差五就差人来问一趟,生怕我们御史台吞了他的不成?这次倒好,派个这么俊俏的生面孔来,是来施美人计呢,还是专程送过来给我们瞧个新鲜?”
云朔被她连珠炮似的话问得一怔,只得一板一眼地答道:“下官奉令行事,有劳祝大人查找归还。”
“叫我苓男就好。”祝苓男倒也不再拿乔,示意云朔将卷宗放到一旁案上,接过他递来的令牌验看:“……岑侍郎?”她看了眼令牌附着的文书,确认了他的姓氏和官职,语气随意,“稍等片刻,我记得放哪儿了……”
正在此时,外面一名书吏也抱着一叠卷宗进来,高声道:“苓男姐,大理寺刚送来的归档文书,放这儿了!”
“放着吧,一会儿处理。”祝苓男头也不回地应道,继续在架格间寻找。
那叠卷宗就被放在了云朔身侧的宽大案台上。最上面一份,封袋表面有些泛黄并且磨损严重,能看出是被人反复翻阅过,封口处用红色丝线扎紧,并贴有一枚朱砂官印,像一颗血红的泪滴。
一行猩红刺目的字迹,如同一道撕裂时光的伤口,猛地撞入他毫无防备的眼底。
云朔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所有声音都褪去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宗上,无法移开。
那卷宗封面上赫然写着七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令元捷谋逆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