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府笼着双手,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正是下官亲自督办的!知道殿下要来,特意采买了这些物件。那只仙鹤,更是请了匠人连日赶制的……”
“陈大人费心了。”端珵撇了撇嘴角,“不过本王素来不喜铺张。”
润青想起端珵之前带他去的那间茶室,不由得暗自腹诽:确实不喜铺张,无非是在后院挖了个人工湖,引了活水养龙鲤,又搭了座汉白玉拱桥罢了。
端珵像是猜到了润青的心思似的,冲他眨了眨眼。
陈知府的笑容僵在脸上:“殿下若是不喜,下官可以立刻命人重新布置……”
“不必了。”端珵摆手,转身望向门外不远处云雾缭绕的凤凰山:“栖梧观的玄琦道长与本王是旧识。山间清静,正好适合处理政务。”
陈知府还想再说些什么,端珵已经转身朝外走去,润青快步跟上。
“那、那我遣一众丫鬟小厮去伺候殿下……”陈知府在后面追着喊。
“不必!”
“那安神汤……”
“你自己熬一副喝吧!”
出了行辕,端珵长舒一口气。
润青低语道:“这陈知府手头好阔绰啊。”
“确实蹊跷。”端珵蹙起眉头:“但眼下当以治疫为重,不宜旁生枝节。他的事,我会命人暗中查访。”
端珵忽然转身,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徐太医方才说今夜要亲自侍奉本王喝汤……”他故意拔高声调:“这话,不会反悔吧?”
润青强作镇定地扬起下巴:“殿下若不怕苦,下官自然说到做到。”
端珵坏笑:“若是徐太医亲自喂的,就算是黄连汤,本王尝着也是甜的。”
“流、流氓!”润青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哪里有流氓?”守在行辕外马车旁的呼延顿时一个激灵,“唰”地抽出腰间佩刀。
端珵:“……”
润青:“……”
呼延对上自家主子杀人般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讪讪地收刀入鞘:“那个,属下去检查下轭具!”
马车停在山脚专设的驿站,早有知客道人带着两名道童在此迎候。那道人广袖当风,向端珵深深一揖,眼角显出几条鱼尾笑纹:“晨起玄琦师兄便说紫气东来,当有贵客临门。贫道还疑是师兄信口开河,不想果真是瑞王殿下亲至。”
“玄琦道长的卜算,倒比钦天监的浑天仪还要灵验三分。”端珵笑道:“只是不知道长可曾算准,本王此番要在观中叨扰多久?”
说话间,两个道童已利落地解开马匹辔头,将马引至驿站的石砌马廊去了。
凤凰山此时正值黄叶满径,寒烟锁谷。唯远峰数点,犹带苍翠,似与霜天争色。转过一道山坳,忽见数株千年银杏参天拔地。
再往前行,整个道观便渐次显现——栖梧观依山势而筑,犹如一只青鸾初敛羽翼,踞于整座凤凰山最高的轩辕峰之上。对面的白云溪水声潺潺,终日与山风应和。照壁之上,道祖老子手持蕉扇,跨坐青牛,衣袂飘飘似要破壁而出。那青牛眼神灵动,仿佛下一刻就会踏着祥云西去。
玄琦道长自照壁后徐步而来,一袭靛蓝道袍被山风拂动,恍若谪仙临凡。见着端珵,只从容颔首,眉宇间一派宠辱不惊。这般气度,与陈知府那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恰似云泥之别。
道长引端珵和润青步入客堂,一名眉目清秀的小道士捧着朱漆茶盘趋步而来。端珵眸光微动:“我记得贵观有处庭院,秋冬可观桂影,可听松涛,不知如今景致可还依旧?”
玄琦道长挥动拂尘:“殿下既心系那方小院,贫道这便引路。”
秋深霜重,轩辕峰上已见初雪痕迹。一轮寒月悬在苍黑的松梢。端珵轻啜了一口茶汤,眉目舒展:“这清冽之中带着岩韵……莫不是从那株生在绝壁上的古茶树上采得的?”
“殿下真知味之人。”道长捻须而笑,又执壶续水,紫砂壶嘴腾起一缕白雾:“正是采自轩辕峰那株老树。取清明前最嫩的‘雀舌’,用终年寒雾不散的玄冰洞藏茶——先将紫砂罐用蜂蜡封口,置于洞中玉台上,借天然寒泉之气养着,既不会冻伤茶芽,又能锁住清明时的那口山野灵气。”
端珵细细品味着茶汤,沉吟道:此茶初入口时,还带有一丝微苦。”他轻转手中茶盏,“这第二盅倒是愈发醇厚了,茶汤入喉,饱满圆融,余韵绵长。”
润青亲手将第三泡茶汤倾入他盏中,端珵眼角堆起笑意,端起建盏轻啜了一口:“奇了,这第三转竟将先前的苦涩都化作了甘甜,茶汤柔滑如丝,此刻唇齿间的清香,倒是叫人回味不尽。”
“好茶需配好水,最要紧的是水质洁净。《茶经》有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泡茶的水,是贫道每日寅时亲自去白云溪上游取的。”玄琦道长呵呵笑道:“那处泉眼藏在青苔石缝里,须得用竹筒斜插进石隙,慢慢引渡。”
“水质洁净……”润青若有所思地低语。
“怎么了?”端珵察觉异样,放下茶盏。
润青目光陡然锐利:“敢问道长,栖梧观中可曾有人感染时疫?”
玄琦拂尘:“多年来无一人染恙。”
端珵和润青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了然。端珵修长的食指在石案上轻轻一叩:“如此说来,栖梧观众人因取用白云溪水而安然无恙,而疫病最重的城南一带……”
润青立即接话:“正是倚靠运河取水。”
“有趣。”端珵眸色转深:“百姓皆传是蝗灾引来的疫病,可若真如此,最先遭殃的该是在田间劳作的农夫……”
“而非整日饮用运河水的码头工人。”
端珵猛然起身,玄色裘衣在月下翻涌如墨:“我一早疑心此事和水源有关,但苦于始终未能寻得确凿证据。往年派人去往上游查探,也都不了了之。明日一早,我便着谢同知通告阖城百姓汲取井水饮用。若不得已要取用运河水,须得用白矾沉淀、粗麻过滤,再经百沸后方可饮之。”
他负手望向远处沉沉的山影:“看来,得亲自去探查一趟了。
忽听“咔”的一声,一枚松果从天而降,砸在茶盘边。
端珵抬头,见树梢残雪般的影子一闪即逝,只余枝条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