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玿宗正垂眸啜饮茶汤。见端珵进来,他搁下手中的黑釉刻花盏,目光在端珵脸上停留了一瞬:“朕就知道,消息一传出,你必定坐不住。”
“皇兄!”端珵单膝触地,余光瞥见福睿端坐在一旁锦墩上,荔白色襦裙纹丝不动,仿佛一尊玉雕,甚至没有转头看他。
端珵沉声道:“臣弟恳请您收回成命!虞国地处蛮荒,水土殊异,郡主千金之躯,如何受得了那般苦楚?”
玿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福睿:“郡主以为呢?”
福睿轻启朱唇,只说了四个字:“臣女愿往。”
寥寥数字入耳,却令端珵脊背猝然窜起一阵寒凉。他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答应了?”
福睿转过头来。烛光下,她面容沉静,眸中无悲无喜:“是的,九哥。虞国遣使求亲,意在修好,福睿既身为宗室女,理应为国分忧。”
“为国分忧?”端珵急得声音陡然拔高:“你可知虞国国君好色无度,后宫妃嫔成群,百姓蛮化未开,举国蒙昧,至今仍行殉葬之礼?你……”
“九弟!”玿宗沉声喝止。
端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臣弟失仪了。”他喉头一哽:“但那虞国国君并非良配,臣弟恳请皇兄三思!”
玿宗叹了口气,示意内宦搬来锦墩赐座。他摩挲着手中的扳指,缓缓道:“皇祖母已经下令,让尚宫局开始置办嫁妆。朕深夜召福睿入宫,就是想当面再问一次她的心意。”
端珵这才恍然大悟,这一切皆是太皇太后的手笔。——先前福睿抗旨拒婚,终究要用远嫁他乡来偿还。
“福睿,”端珵急切地倾身向前:“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九哥说。朝堂上的事自有我们这些兄长担着,何须你一个女儿家来扛?”
福睿缓步走向御书房内悬挂的舆图,瘦削的肩膀上仿佛挑着千斤重担。
“皇兄请看,” 她指尖一划,点在舆图西南处:“虞国虽小,但地处西南咽喉,控扼茶马道要冲。” 她眼波流转,直指要害:“虞国素来远离中原纷争,若能与之结盟,则——”
舆图上的烛影随着她纤细的手指微微颤动:“其一,商路贯通。虞国为我们开放鲛人码头后,两国货物交易,皆可走海路直运,无须再受南云钳制。大郸国的商船,去时装满他们急需的铁器和精盐,回来时装载虞国出产的药材、密陀僧和虞马幼驹。单是盐税一项,”她抬眼看向玿宗:“国库岁入可增十万贯。”
玿宗眸光微动,手指轻叩案几,示意她继续。
“其二,远交近攻。西律虽已称臣纳贡,但仍与南云暗通款曲。若南云联合西律夹击,我军必陷两线苦战。但若虞国为我所用,则可牵制云国,届时云国胆敢北上,就得时刻提防着背后。”
端珵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福睿——锋芒毕露,字字珠玑。
“其三……” 她抿了抿唇:“虞国太子年将弱冠,但太子势力反被吴妃一党压制。” 她抬眸,直视玿宗:“若我嫁过去,便可伺机笼络太子,待时机成熟,助其铲除吴妃党羽。”
玿宗眯起眼,缓缓道: “你是说……”
“联姻只是开始。” 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铁:“若运作得当,不出数年,虞国可成大郸属国。”
殿内寂静。
玿宗摩挲扳指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端珵更是震惊地望着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她何时学会了这般纵横捭阖?
“九哥。”福睿突然看向端珵:“当初我拒婚,是不甘做一枚棋子。如今应下和亲,我清楚自己仍不过是枚棋子——”她眼神清明如寒潭:“但至少我想清楚了,即便生来为棋,我也绝不会任人摆布。”
福睿垂下眼帘,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刚接到和亲的旨意时,我的确万念俱灰,直到在父亲的书房里翻阅完《西南舆地志》和《虞国风物考》。母亲平生最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打小,她教我的是城防工事、边关烽燧、粮道漕运和天下大势,从来不是女红、女诫和女则。她说,路要我自己走,如今想来,她早就在为这一日绸缪。既然注定要远嫁,我就要用她教的本事,下自己的棋,落自己的子。”
端珵胸口发闷,喉间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当真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