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楼顶层的雅间内,雕花窗棂半掩,隔绝了楼下街市的喧嚣,却隔不开室内的凝滞气氛。
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俱是千寂雪素日喜爱的口味,此刻却无人动箸,香气袅袅,更衬得寂静清冷。
许言之执筷,沉默地为千寂雪布了些菜,放入她面前的青瓷碗中,轻声道:“吃些吧,都是你喜欢的。”
千寂雪看着碗中堆叠的食物,只是轻轻摇头,目光游离,毫无食欲。
许言之见状,放下筷子,亲手盛了一小碗煨得醇厚的鸡汤,端到她面前,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不想吃,便喝一点汤,暖暖身子。”
“世子哥哥,我……真的没什么胃口,你自己吃吧。”千寂雪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许言之不再勉强,她招手唤来侍立门外的玉卿,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
玉卿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掩好。
许言之起身,走到面向长街的窗边,“吱呀”一声推开了紧闭的窗扇。
冬日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卷动了室内的暖意。
“寂雪,你过来。”她回头唤道。
千寂雪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
刚靠近窗边,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猝不及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咳了一声。
许言之立刻快步走到一旁的衣架前,取下千寂雪那件厚实的银狐斗篷,转身为她仔细披上,又绕到身前,替她拢紧领口,系好丝带。
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笨拙却真切的关心。
替她拢好斗篷后,许言之自己却只穿着单薄的锦袍,重新站回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你瞧。”
千寂雪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窗外远处,冬日灰蒙的天空与同样色调的湖面几乎相接,水天一色,辽阔而萧索。
近处,清风楼下,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各式各样的摊贩沿街排开,卖吃食的、卖针线的、卖杂货的、算卦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混杂在一起,虽嘈杂却充满生气。
来往行人裹着厚衣,缩着脖子,在寒风中穿梭,于各个摊位前驻足,精心挑选着或许并不贵重、却是生活所需的物品。
“瞧什么?”千寂雪问,眼中仍有未散的迷茫。
“你瞧见了什么?”许言之反问。
“山,水,摊贩,行人。”千寂雪如实答道,不明白这与她此刻的心情有何关联。
“还有呢?”许言之继续引导。
千寂雪蹙眉,摇了摇头:“世子哥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言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指着楼下某个卖炊饼的老汉,那老汉正使劲吆喝,须发上都结了霜:“你瞧下面那些人,天寒地冻,如此卖力地叫喊,一日下来,未必能挣到十文钱。”
“你说,他们需要不吃不喝攒上多久,才能挣到你面前这桌席面的花费?”
千寂雪愣住了。
她顺着许言之所指看去,看着那些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却依然努力讨生活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或许麻木、或许带着微小希冀的神情,再看看自己面前这桌足够寻常百姓一家数月嚼用的珍馐……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没有说话,默默转身走回桌边,重新坐下,拿起了筷子。
这次,她没有再抗拒,而是小口地、安静地吃了起来。
许言之就站在窗边,倚着窗框,静静地望着她进食的背影,寒风吹动她的衣袍,她却恍若未觉。
然而,千寂雪吃着吃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滴,两滴,砸进碗中。
她起初还试图忍住,肩膀微微耸动,最终却还是压抑不住地发出了细小的抽泣声。
许言之走到她身边,伸出手,用指腹轻柔地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温柔。
千寂雪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抽噎着,终于将压抑心底多年的话倾泻而出:“我爹……这些年是很疼爱我,给我最好的吃穿用度,在外人面前维护我。”
“可是……可是这份疼爱,到底是因为对我娘早逝的愧疚,还是因为忌惮我外祖晋安侯府的权势,我分不清……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许言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而可靠的聆听者,用存在本身给予她诉说的勇气。
千寂雪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的郁气都吐出来,声音带着破碎的回忆:“我爹他……出身乡野,却天资过人,如同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是文曲星下凡,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成了先皇钦点的状元郎,风光无限。”
“也正是那时,被当时晋安侯府的嫡小姐,也就是我娘,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她苦笑了一下:“我爹娶了我娘,起初也算举案齐眉,恩爱非常。”
“凭借着我娘家的势力和他自己的才干,官运亨通,很快便成了天子重臣。”
“可是……好景不长,我娘怀着我六个月的时候,发现我爹……在外面养了外室。”
“那外室,是他早年在乡野的未婚妻,而且,那女子当时也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许言之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那杨氏和千寂云……”
千寂雪点头,泪水流得更凶:“就是她们,我爹跪在我娘面前痛哭流涕,说他当年是因为惧怕我外祖家的权势,不敢告诉我娘他其实早有婚约。”
“他说那女子苦等他多年,他实在不忍心辜负,才偷偷养在外面。”
“我娘当时心碎欲绝,执意要和离,可摸着我隆起的肚子,又不忍心我一出生便没有父亲……在我爹再三发誓赌咒、保证绝不再犯、心中只有我娘之后,我娘心软了,留了下来。”
“后来,我娘……或许是出于一种可笑的正室度量,或许是见我爹依旧对那女子念念不忘,又或许是见那女子即将生产实在‘可怜’,竟然……亲自开口,将杨氏接回了府,抬做了姨娘。”
千寂雪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与悲哀,“我出生后没多久,杨氏便生了千寂云,我外公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连夜让我舅舅带人冲进相府,将我爹打了个半死,差点闹出人命。”
“最后,还是先帝亲自出面安抚调停,才将此事勉强按下。”
“所以,”她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从小到大,我爹明面上格外偏疼我,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
“外人看来,我是相府最受宠的嫡长女,谁也越不过我去。”
“可是……他很少真正过问我的事,府中中馈,一直由杨氏把持。”
“她虽不敢在明面上苛待我,却总是纵容、甚至教唆着她的一双儿女,在我面前上眼药,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做些膈应人的小事。”
“我若忍不住发作,她便跑去向我爹哭诉,说我骄纵任性,容不下弟妹。”
“我爹每次……每次都是和稀泥,对我说‘他们是弟弟妹妹,你是长姐,要让着些’,或者‘杨姨娘也不容易,你别同她计较’。”
“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世子哥哥,”千寂雪抬起泪眼,看向一直沉默的许言之,眼中是深深的迷茫与伤痛,“你说,我爹他……到底是真的疼我,还是只是在演戏?”
“演给外祖看,演给世人看,也……演给他自己看?”
“我娘的死,为他付出的一切,受过的委屈,又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太重,重到许言之也无法轻易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