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枫看着宣帝死死抓着许言之的手,那只手苍白、无力,与皇兄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喉咙发紧,一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终于艰涩地问出了口:
“皇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宣帝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焦着在许言之毫无生气的脸上,声音低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歉疚:“景枫,对不起……哥哥没想同你争的。”
“只是……”
“其实两天之前,我还在想,只要你和言之都能安好,我可以放手,我可以永远只是你们的‘皇兄’……”
他顿了顿,一滴泪终于不受控制地砸落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可是这两日……这生不如死的煎熬让我明白,我做不到……我不想放手,景枫,我没办法放开她……”
“对不起,是哥哥……对不住你。”
景枫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为他遮风挡雨、此刻却泪眼朦胧、脆弱不堪的哥哥,所有的不甘、质问与怨怼,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翻江倒海的情绪,什么也没再说,决绝地转身,掀帘而出。
“景枫……”宣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与恐慌。
但他没有回头。
帐外,落云立刻迎了上来,面露忧色:“主子!”
景枫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吩咐道:“你留在这里,一切听皇兄吩咐。”
“主子,您身上的伤……”落云看着他衣袍上渗出的暗红血迹,急切道,“还是让属下先寻个太医给您看看吧!”
“皇兄这边需要得力的人手,你留下。”景枫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疲惫,“我自己会去。”
“……是。”落云只得领命。
景枫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碎裂的心上。
脑海之中,往事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是七岁的太子景祁,张开小小的手臂,挡在他身前,对母后说:“母后,景枫还小,您不要对他太苛刻了。他犯了错,您罚我好了,我是哥哥,我应该保护他!”
十二岁的太子景祁,在母后冰冷的灵柩前,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他,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弟弟,以后我们没有娘亲了……但是哥哥会保护你的,你不要害怕!”
十五岁的太子景祁,面对群臣的指摘,将他牢牢护在身后,厉声道:“景枫是孤的弟弟,他有错,孤一力承担,无需你们来置喙!”
十八岁的太子景祁,跪在先帝面前,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清晰决绝:“父皇,皇位与景枫,儿臣选弟弟。”
二十二岁的宣帝景祁,登基后颁布的第一道恩旨,声音响彻金殿:“九皇子景枫,乃朕之胞弟,血脉相连,自该享无上尊荣。特封为安亲王,赐豫州为封地,望你永享安乐。”
那个总是将一切风雨挡在外面的哥哥,曾拍着他的肩膀,笑得温和而纵容:“景枫,皇兄对你没有多少期望,只盼你此生能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可另一幅画面,却同样清晰地撕裂着他的心——是许言之策马回头时,那明媚如旭日、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脸。
是无数次危难之际,他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留下那道看似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背影。
兄长多年厚重如山的恩义,与那个惊艳了他年少时光的人影,在他心中疯狂地撕扯、角力,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风,好像忽然变得很大,裹挟着秋夜的寒凉,吹得他眼眶刺痛,视线迅速模糊。
那滚烫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坠入衣襟,消失无踪。
他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却又有新的迅速漫上。
仿佛要流尽这一生所有的委屈、不甘与心痛。
景枫离开后,宣帝本能地追到御帐门口,却在指尖触碰到帘幕的瞬间猛地停住。
他死死攥紧拳头,骨节泛白,最终化作无尽的愤恨,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
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珠挣脱束缚,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一片湿润的痕迹。
就在这时,门外侍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陛下,章太医带来了。”
宣帝深吸一口气,迅速用袖口抹去脸上所有的水迹与狼狈。
当他转过身时,脸上已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冷硬的决绝。
“进来。”
章太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御帐,跪伏在宣帝脚边,身体抖如筛糠:“陛下恕罪!臣……臣愚钝,尚未琢磨出万全之法……”
“起身。”宣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章太医内心惶恐到了极点,颤巍巍地爬起来,垂首不敢直视。
宣帝不再多言,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有些磨损的泛黄纸张,递了过去。
章太医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上面记录的药材君臣佐使极为古怪,许多配伍闻所未闻。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困惑与惊疑:“陛下,这是……?”
“大梁云氏密药,玉血丹。你可听过?”
章太医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紧:“臣……臣年轻时游历,曾于一位云氏遗族口中耳闻此药,传说有逆转生死、激发潜能的奇效,但因其药性酷烈,代价巨大,所以此药云氏从不外传……莫非,这便是……”
“是。”宣帝打断他,目光如炬,“你速按此方配来,给世子服用。”
章太医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陛下!制成丹丸工序繁杂,眼下怕是万万来不及啊!”
“那就熬成汤药!”宣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可是陛下!”章太医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指着药方上一处,“您看,这‘芙花草’乃是激发药效、平衡诸药的关键引子!可此物生于极阴之地,本身含有剧毒,且无药可解!”
“太医院……太医院从未收录过这等虎狼之药啊!”
“那就立刻派人去找!”宣帝的耐心几乎耗尽,厉声道,“你先去配齐其他所有药材!快!”
“是……是!臣遵旨!”章太医不敢再辩,紧紧攥着那张仿佛烫手的药方,跌跌撞撞地退出了御帐。
宣帝立刻召来一队贴身暗卫,将一幅早已准备好的、绘有“芙花草”形态特征的精细画卷展开在他们面前。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急切:“半个时辰。”
“朕只给你们半个时辰,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朕要见到画上的东西出现在这里。”
暗卫们看着那图上形态妖异的花朵,面面相觑,皆知此物难寻,一时间无人敢轻易应承。
“朕的话,听不见吗?!”宣帝眸光一凛,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
“属下遵旨!”暗卫首领咬牙,重重抱拳。
一行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入夜色,执行这项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帐内重归寂静。
宣帝回到榻边,缓缓坐下,再次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他看着许言之毫无生气的面容,眼神痛苦而坚定,低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帐内回响:
“言儿,别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朕一定会救你。”
哪怕……代价是让你从此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