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高坐主位,将台下那些或殷切、或算计、或渴望的目光尽收眼底。
这些臣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岂会不知?
立后选妃,安王纳正,无一不是牵动朝局的大事。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那个始终清冷自持的身影——许言之。
只见许言之端坐其位,眼帘微垂,专注于手中的酒杯,仿佛周遭这争奇斗艳、暗潮汹涌的场面与他毫无干系,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淡漠。
这副模样,像是一根无形的引线,瞬间点燃了宣帝心中积压的、无处宣泄的怒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他就这般不在意?连一眼,都吝于投来?
“既然如此,”宣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那便依田爱卿所言。才艺上佳者,朕……自有赏赐。”
“谢陛下恩典!”百官闻言,立刻齐声谢恩,不少人心头一喜。
紧接着,一场精心准备却又难免落入俗套的才艺展示便开始了。
琴声悠扬,舞姿曼妙,诗词歌赋,层出不穷。各家千金使尽浑身解数,力求在御前留下惊鸿一瞥。
然而,宣帝的脸色始终淡淡,并未对任何表演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许言之的方向。可那人,依旧如同老僧入定,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浮云过眼。
他越是平静,宣帝心头的邪火就烧得越旺,那种被全然忽视的感觉,像蚁噬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一旁的景枫看着这些卖力表演的闺秀,起初还觉得新鲜,多看几个便觉得有些腻味,甚至能看出几分刻意与做作,不由得兴致缺缺,又开始自顾自地斟酒。
在场的未婚女子,除了始终如同失了魂般的千寂雪,几乎都上场展示了一遍。
待最后一位小姐表演完毕,宣帝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语气平淡无波:“今日各位千金表演得都不错,各有千秋。每人赐宫花一对,蜀锦两匹,以示嘉奖。”
这赏赐虽体面,却毫无特殊性,更无任何进一步表示的意味。
众人心中虽有失落与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分毫,只得再次齐声谢恩:“臣等(臣女)谢陛下隆恩!”
宣帝揉了揉眉心,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疲惫:“时辰不早了,朕今日有些乏了,便先离席。众卿若未尽兴,可自行继续。”
说罢,他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起身便走。
“恭送陛下!”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宣帝一走,镇平王许栋安与丞相千凛也几乎同时起身,默然离席。
景枫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扭头去找许言之,却发现他那张桌子早已空空如也,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去。
景枫一愣,随即也立刻跳了起来,匆匆追了出去。
主角们相继离去,这场看似热闹的夜宴也瞬间失去了核心。
在场的官员及其家眷们见状,也便三三两两,意兴阑珊地散去。
偌大的场地上,很快便只剩下跳跃的篝火与忙碌收拾残局的宫人,方才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地清冷与无数未能言说的心思,在秋夜的寒风中悄然沉淀。
千寂雪痴痴地望着那道夜夜萦绕于心、此刻却决绝离去的身影,直到那抹清冷的月色彻底消失在营帐的阴影里。
她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向前跟了几步,脚下如同踩着棉花。
然而,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日他冰冷的话语、父亲忧心忡忡的脸庞,如同冰水般猛地浇醒了她。
她生生刹住脚步,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僵硬地停在原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般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片空洞的寒风在呼啸。
另一边,景枫兴冲冲地赶到许言之的营帐外,却被如同门神般的玉卿伸手拦住。
“王爷,”玉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世子方才饮了些酒,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您还是请回吧,让世子好生休息。”
“喝多了?”景枫眉头一皱,担忧立刻浮上心头,“那我更得进去看看了!我就看一眼,确定他没事我马上走!”
“王爷!”玉卿跨前一步,身形依旧恭敬,姿态却愈发坚定,“请您体谅,世子他真的需要静养。”
“我就看一眼!就看一眼还不行吗?”景枫有些急了,试图绕过他。
见景枫如此执着,玉卿知道寻常借口已无法搪塞,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王爷……世子他……现在不想见您。”
这话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景枫耳边。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急切与担忧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
他死死地盯着那纹丝不动的厚重帐帘,仿佛要透过它,看清里面那个人的心。
许久,他眼中明亮的光彩彻底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步履踉跄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背影萧索落寞。
而他这满怀期待而来、铩羽而归的一言一行,早已被隐在暗处的眼睛,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御帐中的帝王。
宣帝沉默地坐在龙榻边,听完暗卫的禀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挥了挥手,烦躁地将人斥退。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
内侍总管小顺子悄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时辰不早了,是否要安歇了?”
宣帝没有回答,反而像是陷入了某种魔怔,喃喃地问出了一个极其突兀的问题:
“顺子,你说……是弟弟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小顺子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苦着脸道:“这……陛下,您这可真是为难死奴才了。”
他斟酌着词句,带着一丝自嘲的悲凉,“奴才家里……倒是有几个弟弟。可自从当年爹娘为了银钱,把奴才卖进宫,换了那几两卖身银子后,他们拿了钱,便再也不认奴才这个哥哥了。”
“奴才……奴才如今是挨了一刀的人,断了根,绝了念想,又怎么会有妻子呢?”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卑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所以陛下问的这个问题,奴才……奴才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今在这世上,对奴才而言,最重要的人,便是陛下您了。奴才的命,是陛下的。”
宣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眼底的疲惫与孤寂似乎又深了一层。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陛下?”小顺子有些担忧。
“朕想自己……静静。”宣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是,奴才告退。”小顺子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了御帐,轻轻合上了帐帘。
偌大的帝王营帐内,只剩下宣帝一人。
他独自坐在榻边,身影被跳跃的烛光拉得忽长忽短,显得格外孤清。
他望着那闪烁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许久,许久。
他忽然极轻、极无奈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认命般的苍凉。
“罢了……”他对着空气,也对着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低声自语,“即便没有景枫……你大概……也会这般问我,‘江山与卿,如何抉择’……”
他的声音哽住,后面的话,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撕扯下来:
“只要……只要你能够开心,朕……朕……”
那最终的决定,那需要他亲手斩断最深沉念想的抉择,终究是太过残忍。
剩下的话语,尽数化为无声的痛楚,堵塞在喉头,噎得他眼眶发热。
他只觉得,便是万箭穿心,恐怕……也不及此刻之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