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景枫有些烦躁地拿起茶杯盖，无意识地拨弄着，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没话找话道：“你说你，出来秋猎，怎么连个端茶倒水的丫头也不带？事事都要玉卿亲力亲为。”
许言之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端起茶杯，语气平淡：“都是一些小事，玉卿做得来，何必再多占人手。”
“可你好歹也是个世子，”景枫挑眉，“身边就玉卿一个贴身侍从跟着，未免有些太……寒酸了吧？”
许言之抬眼瞥了他一下：“你身边不就一个落云时刻跟着？”
“那能一样吗？”景枫立刻反驳，“我身边伺候的丫头、小厮、嬷嬷，加起来一大串呢！只是落云管着我贴身安全和要紧事罢了！”
许言之垂下眼眸，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是，我没安王殿下您那么……金贵。”
景枫被他这软钉子噎得一口气没上来，放下茶杯，有些气闷：“……许言之！你能不能别老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那不是……”
他的话再次被门外玉卿清晰沉稳的声音打断：
“世子，皇上召见。”
帝王御帐内
宣帝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手握朱笔，低眉敛目，似乎全神贯注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
御案下方，左右各设一张梨花木椅，许言之与景枫分坐两侧。
许言之坐姿一如既往的挺拔端正，如同雪中青松，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仿佛与帐内凝滞的空气融为一体。
相比之下，景枫就显得格外焦躁难安。
他只觉得这椅子如同长了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一会儿换条腿翘着，一会儿又抓抓头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腰间玉佩的流苏。
终于，他忍不住了，垮着肩膀，拖长了声音抱怨道：“皇兄——您到底召我们来是干什么啊？”
“这都枯坐快半个时辰了！您就光顾着批您那永远批不完的折子，把我们晾在这儿干喝茶，连句话都没有……这算什么嘛？”
许言之闻言，几不可察地抬眸，快速扫了一眼御案后不动如山的宣帝，又瞥向身边坐没坐相的景枫，随即重新垂下眼帘，依旧默不作声。
宣帝笔下未停，甚至连头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朕只下旨召见了言之，可没有召见你。是你自己闻着味儿，非要跟过来的。”
景枫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是！是臣弟自己要跟来的！”
“那……那您既然让我们来了，有话就不能直说吗？这么干耗着，多没劲！”
宣帝运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继续书写，没有理会他的抱怨。
“皇兄！”景枫提高了声调，带着明显的不满。
“再聒噪，”宣帝终于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就给朕出去。”
景枫被他眼神中的冷意慑住，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得悻悻然地“哼”了一声，像只被泼了冷水的猫，整个人没骨头似的瘫进椅子里，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和“憋屈”。
宣帝的目光在他那副不成体统的样子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随即又落回奏折上，只是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些。
许言之恰好在此刻抬眸，视线无意间与刚刚垂下目光的宣帝撞了个正着。
那目光深邃，许言之心头一跳，立刻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视线，重新专注于自己袍角细微的纹路，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奥秘。
宣帝看着他这避之不及、唯恐沾染半分的态度，心中那股无名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再次翻涌上来，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
他为何召见？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知道，当暗卫回禀景枫一头扎进了许言之的帐篷，两人独处时，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和刺痛便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立刻便下令召见许言之，他不想看到他们单独相处，不想看到景枫在他面前那般肆无忌惮的亲昵！
那画面，如同一根尖锐的刺，反复扎在他的心口。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压抑的时光，内侍总管小顺子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帐内，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晚宴已经准备妥当，各位大人和家眷们也均已入席等候了。”
如同听到了特赦令，景枫“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瞬间阴转晴，活力满满：“哎！总算可以吃饭了！再坐下去，我都要饿扁了！”
宣帝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朱笔，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既然如此，那便移步，入席吧。”
闻言，许言之也安静地站起身，姿态依旧恭谨。
宣帝绕过御案，走了下来，目光掠过许言之，语气听不出喜怒：“走吧，一起去用膳。”
“是。”许言之低眉顺目。
“吃饭吃饭！可算能活动活动了！”景枫欢脱地应和着，已经迫不及待地凑到了许言之身边。
宣帝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前面，景枫和许言之则并排跟在稍后一步的位置。
小顺子并一众宫女太监屏息静气，低眉顺眼地紧随其后。
帝王御帐外不远处的空旷场地上，早已布置妥当。
华灯初上，篝火熊熊，映照着官员们或期待或算计的面庞，以及各家女眷精心打扮的容颜。
见宣帝从御帐中走出，所有人齐刷刷起身，待他于主位高台落座，方才在宣帝“众卿平身”的旨意下纷纷行礼归座。
“今日秋猎之夜，诸位爱卿不必过多拘礼，当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养足精神，明日猎场之上，方显我大楚儿郎英武！”宣帝举杯，声音洪亮，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应和，场面一时显得热烈而和谐。
景枫屁股刚落座，眼珠子就滴溜溜转向了下首许言之的方向，脚底蠢蠢欲动，又想凑过去。
宣帝目光如电，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警告：
“景枫，今日场合，不得胡闹。”
景枫动作一僵，委屈地扁了扁嘴，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臣弟知道了。”
这才彻底老实下来，只是拿着酒杯的手都透着一股子不情愿。
宣帝目光扫过全场，注意到太后、嘉禾长公主及驸马均未出席，他眼神微动，看向身侧的小顺子。
小顺子立刻会意，低声禀报：“陛下，太后娘娘遣人来报，说今日车马劳顿，凤体乏倦，便不出席晚宴了。长公主与驸马爷在帐中陪伴太后娘娘。”
宣帝面色不变，心中却明了，太后这是刻意回避，亦或是在酝酿着什么。
此时，宫人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
空地上的篝火燃得更旺，精心挑选的舞姬们翩跹入场，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伴随着美酒佳肴，场面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看似一派歌舞升平，盛世华章。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总有不和谐的音符与各怀的心思。
自许言之入场的那一刻起，千寂雪的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她坐在父亲千丞相身侧，面前摆放着精致的菜肴，她却如同泥塑木雕，对周围的欢声笑语、曼妙歌舞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追随与深埋的痛楚，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宴会气氛正酣之际，御史大夫田大人端着酒杯，笑呵呵地站了出来，躬身道：
“皇上，今日秋猎盛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如此良辰美景，当更加热闹一番才是啊！”
宣帝放下酒杯，目光淡然：“哦？田爱卿是觉得，朕安排的这些舞姬助兴，还不够热闹？”
御史大夫连忙摆手，脸上堆满笑容：“非也非也！宫中舞姬的舞姿自然是天下一绝，曼妙无双。”
“只是……此等舞蹈在宫中宴饮时常见，今日在这山林旷野之间，再看未免稍失新意。”
“臣觉得，既是为了助兴，何不更添些野趣与惊喜？”
“那依田爱卿之见呢？”宣帝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御史大夫眼中精光一闪，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在场大部分人都能听见：
“臣以为，今日在座诸位同僚，皆带了家中出色的儿女前来。”
“想必各家千金，皆是蕙质兰心，才艺双全。”
“不若……请诸位千金上场，或抚琴，或起舞，或献画，或吟诗，一展才艺？”
“既为陛下与众位同僚助兴，也能让我大楚看看，我朝闺秀之风华！”
他此言一出，在场许多官员，除了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的千丞相依旧面无表情外，其他人虽面上对御史大夫这般迫不及待“推销”自家女儿的行为流露出些许不齿，但心底却都活络了起来。
谁人不知，皇上以先帝孝期未满为由，迟迟未立后纳妃，但此事终究要提上日程。
安王景枫亦未娶正妃纳妾。
若能借此机会让自家女儿在御前露脸，博得圣心或安王青睐，那便是泼天的富贵和无限的荣宠！
一时间，不少人都暗暗盘算起来。
景枫闻言，直接不屑地冷嗤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抬，自顾自地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仿佛周遭这突然升温的“择婿”氛围与他毫无干系，只觉得无比厌烦。
宣帝将台下众人的野心尽收眼底，目光深邃，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