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平王府 ·
许言之刚换下染血的绷带,忍痛穿上干净的月白常服,门外便传来玉卿沉稳的通报声:“世子,千相爷过府来了。”
“知道了。”
许言之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压下背部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面色如常地走向前厅。
厅内,千丞相负手而立,脸色铁青,周身笼罩着一层压抑的怒火,连厅内侍立的王府下人都感受到了这股低气压,垂首屏息,不敢稍动。
“相爷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许言之步入厅中,语气平和,“家父尚在军机营未归。”
千丞相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射向许言之,那眼神几乎要将他刺穿:“本相不找王爷!本相今日,是专程来找世子的!”
许言之微微一怔,面露不解:“找我?”
“哼!”
千丞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强压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老夫只想问世子一句,昨日……你究竟与我儿寂雪说了些什么?!”
“为何她回府时是哭着回来的?!今日一早,她便不知所踪!”
“我相府的人几乎将整个都城翻了过来,也不见我儿踪迹!”
“寂雪不见了?”许言之眉头瞬间紧锁,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与担忧。
“世子还要装糊涂吗?!”
千丞相见他这般反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言语间再无往日身为丞相的沉稳,只剩下一个担忧女儿安危的父亲的焦灼与愤怒,
“许言之,今日老夫便把话说明白!”
“你若不喜我儿,便不要给她任何念想,更不该去招惹她!”
“倘若……倘若我儿因此出了什么意外,老夫……老夫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他重重一甩衣袖,带着满腔的怒火与担忧,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许言之站在原地,望着千丞相身影消失的方向,似乎才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中彻底回过神来。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玉卿!”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属下在。”玉卿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立刻调派王府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全力搜索寂雪的下落!”
许言之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首要确保她的安全!有任何消息,立刻汇报!”
“是!属下立刻去办!”玉卿领命,转身便要离去安排。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却见许言之已紧随其后,甚至步伐更快,径直朝着府外走去。
玉卿脸色一变,急忙上前阻拦:“世子!您身上的伤太重,您还是留在府里吧!寻找千小姐之事交给属下便是,属下必当竭尽全力……”
“死不了。”许言之头也不回,只冷冷丢下三个字,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
他快步走到府门外,甚至等不及下人备好马车,目光一扫,直接飞身跃上了门口一匹侍卫正准备牵走的骏马!
“世子!”玉卿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世子背上的伤口才刚止血,怎能如此剧烈运动!
可许言之仿佛听不见任何劝阻,猛地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
骏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扬起前蹄,随即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瞬间便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只留下一路烟尘。
玉卿看着世子决绝而去的背影,知道再劝无用,只得狠狠一跺脚,立刻转身,对着迅速集结过来的王府侍卫厉声下令:
“快!所有人分头行动!”
“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排查城门、客栈、寺庙、还有……任何千小姐可能去的地方!务必尽快找到人!”
他心中焦急万分,既担心千寂雪的安危,更忧惧世子那沉重的伤势能否经得起这般折腾。
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踪,让本就暗流汹涌的京城,再添变数。
而带伤疾驰的许言之,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寻了半宿,眼看东方已透出鱼肚白,晨曦将至,却依旧没有千寂雪的半点踪迹。
连安王景枫都被惊动了,带着王府的人马在城中四处奔走,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
玉卿看着许言之苍白的脸上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那因强忍痛楚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中的担忧达到了顶点。
世子背部的伤口定然又裂开了。
“世子,您身上有伤,失血过多,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不如您先回府歇息片刻,属下带人继续找,一有消息立刻……”
玉卿忍不住再次劝道。
许言之只是摇头,声音因疲惫和伤痛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无妨,快些找到寂雪要紧。”
他勒住马缰,望着渐渐苏醒却依旧空旷寂寥的街道,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间。
她一个弱质女流,孤身一人,能去哪里?
会不会遇到危险?
种种不好的猜测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
“世子,”玉卿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千小姐她,怕是有意躲着我们。”
“躲?”这个字眼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许言之脑中纷乱的思绪。
他猛地想起了一个地方,一个或许连相府和王府的人都未必第一时间会想到,却承载着他们无数回忆的地方——那个文帝时期耗费巨资修建,横跨辽阔洞溪湖的望夕桥!
“走!”许言之低喝一声,不再犹豫,猛地调转马头,不顾背上撕裂般的剧痛,朝着城西洞溪湖的方向飞奔而去,将玉卿焦急的呼喊远远抛在身后。
洞溪湖,望夕桥。
当许言之策马赶到湖边,晨曦微光正洒在无垠的湖面上,将接天莲叶与初绽的荷花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那座长达数里、仿佛直通天际的望夕桥,静静地横卧在碧波之上。
而在那座长桥靠近中央的位置,一个穿着昨日那身紫色衣裙的娇小身影,正背对着他,孤零零地坐在冰凉的桥面上,双手抱膝,毫无平日相府千金的礼仪风范。
她一动不动,像是融入了这座桥的寂寥之中,只是失神地望着眼前那片浩瀚无边的莲海,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
落魄。
一个从来不会用来形容金尊玉贵的相府小姐的词语,此刻用在她身上,却如此恰如其分。
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许言之高悬了整整一夜的心,终于重重落下。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看到她如此模样的揪心,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气她的任性,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桥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在她身后,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硬而不近人情:
“玩儿失踪很好玩儿吗?”
“在这里坐了一夜,不冷吗?”
“千寂雪,你还是三岁小孩子吗?用这种方式来让人担心?”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石子,砸向那个看似脆弱不堪的背影。
千寂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晨曦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血丝,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神,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她就那样仰头看着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带着深深疲惫和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比任何哭闹和指责都更让许言之心痛。
他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着脸上冰冷的面具,仿佛刚才那句带着关切本意的“不冷吗”从未问出口,只剩下严厉的责备。
他必须如此,他不能心软,不能再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心底那无法抑制的抽痛,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早已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变质,深植心底。
此刻看着她这般模样,那份被他强行压抑的情感,正疯狂地冲撞着理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