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花园亭内
千寂雪瘫软地趴在大理石桌面上,肩膀因抽泣而不停地抖动,眼泪几乎将石桌表面浸湿一小片。
呜咽声在静谧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景枫坐在她对面,一只手撑着额头,只觉得那哭声像魔音灌耳,脑子嗡嗡作响,快要炸开。
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女人哭,尤其是这种劝都劝不住的。
“姑奶奶,小姑奶奶……”
景枫有气无力地哀嚎,“我求求你了,能不能别哭了?再哭下去,我这脑袋真要裂开了!”
千寂雪仿佛根本没听见,反而哭得更加大声委屈,仿佛要把所有的伤心和不满都哭出来。
景枫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烦躁,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凑近了些,声音放得极软:“小姑奶奶,对不起,我错了,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我跟你开玩笑呢!”
“许言之那个冷面阎王、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他怎么可能会英雄救美,有什么心上人嘛?绝对没有的事!”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可能就是……可能就是刚从蕲州回来,累着了,心里又装着灾民啊、朝政啊那些破事,心情不好,所以才说了些混账话!”
“回头!回头我就替你把他抓过来,严刑拷打,好好审问他,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千寂雪哭声渐歇,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抽噎着,不确定地看着景枫:“那……那要是真的怎么办?要是他真的有……”
“怎么可能!”
景枫立刻打断,语气夸张,试图增加说服力,“呵,绝对不可能!我们寂雪长得跟天仙似的,又聪明又可爱,家世又好,对他又是一片痴心,他许言之除非是眼睛瞎了、心被狗吃了,否则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去喜欢别人?对不对?这根本说不通嘛!”
千寂雪似乎被安慰到了一点,但依旧委屈:“那他……那他干嘛那么说……还那么凶……”
景枫眼珠一转,立刻找到了“背锅侠”:“可能……可能是被我皇兄骂的!”
“对!肯定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那个人,刚才在御书房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太后、长公主、成化侯……一堆烂事,皇兄肯定心情极差,然后把火气撒到言之头上了,骂了他一顿!”
“言之受了委屈,心里憋着火,这才说话冲了点,绝对不是针对你!对,就是这样!”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拼命点头加强效果。
千寂雪将信将疑:“那……”
“别那了,”景枫趁热打铁,站起身,“你看天色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呢,我立刻、马上就去镇平王府,替你打探消息,看看那小子到底抽什么风!保证给你问得明明白白的,行不行?”
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日头和暗下来的天色,千寂雪也知道不能再在外面待下去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跟着景枫往外走。
相府门口
马车稳稳停在丞相府门口。
景枫亲自看着千寂雪一步三回头、蔫头耷脑地进了相府大门,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他才长长地、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打了一场硬仗。
他立刻转身,敏捷地钻回马车,一放下车帘就迫不及待地对着车夫催促道:“快走快走!”
生怕慢一步千寂雪又反悔追出来。
马车驶离相府一段距离,景枫靠在车厢上,原本想松快一下,却发现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不爽并没有消散。
“啧,”
景枫烦躁地咂了一下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也越想越气闷。
凭什么那小子惹出来的麻烦,要他在中间当受气包和和事佬?
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猛地坐直身体,敲了敲车厢壁,对外面的车夫扬声道:“改道!不回安王府了,去镇平王府!”
夜凉如水,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天际,将皎洁的光辉洒向镇平王府寂静的院落。
许言之独自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并未点灯,任由月光勾勒出他略显孤寂的清俊轮廓。
桌上放着一壶酒和一只白玉杯,他并未菜肴,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默默独饮。
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微光,映不出他眼底丝毫情绪。
他身旁,站着一位身着紧身黑衣、腰佩短刃的侍卫。
男子面容冷峻,身姿挺拔,正是许言之的心腹侍卫玉卿。
他看着自家主子这般近乎自虐的饮法,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忍不住再次低声劝道:
“爷,您身上还有伤未愈,大夫嘱咐需得静养,忌辛辣刺激,更忌过量饮酒……还是少饮些吧,身子要紧。”
许言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冷哧:“一点小伤,死不了。”
玉卿见他如此,心中焦急更甚,语气也急切了几分:“爷,属下知道您心里苦,有郁结难舒。可再怎么样,也不能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啊!您若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听院门处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显然是被人极其粗暴地踹开了!
紧接着,安王景枫那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的声音就炸雷般响彻了小院:
“许言之!你给我滚出来!”
只见景枫一脸愠怒,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锦衣华服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凌乱,显然是带着一肚子火气直冲过来的。
他目光一扫,立刻就锁定了石桌旁那个正在独饮的身影。
玉卿见状,立刻闪身挡在许言之身前半步,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警惕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安王。
虽然知道对方身份,但任何可能对主子不利的人,他都会戒备。
许言之对于景枫的突然闯入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
他缓缓放下酒杯,抬眸,月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声音带着一丝饮酒后的微哑,却依旧平静:
“玉卿,退下。”许言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玉卿犹豫一瞬,终究还是依言收手,退至许言之身后阴影处,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定着景枫。
景枫几步冲到石桌前,双手“啪”地一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许言之脸上,一双桃花眼里燃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你刚才在马车上对寂雪说的那是什么混账话?!啊?!什么叫只当她是妹妹?什么叫让她别再说那种话?!你知不知道她哭成什么样子?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
许言之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他甚至没有避开景枫逼视的目光,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景枫吼完了,才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残余的酒液。
月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一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我与寂雪,绝无可能。以往是我言行有失,让她产生了误解。日后,自当保持距离,厘清界限。”
景枫深吸一口气,一屁股坐到石凳上,端过许言之的酒杯一饮而尽,“厘清界限?那丫头多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划清恐怕没那么容易!”
许言之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但他抬起头时,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嘲讽,只是不知这嘲讽是对着景枫,还是对着他自己:
“那王爷以为,我该如何?”他反问,语气没什么起伏,“继续模糊不清,让她越陷越深?待到无法挽回之时,再说一句‘我只当你是妹妹’?那才是真正的害她。”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说清楚,对她才好。”
景枫被许言之那句“长痛不如短痛”堵得哑口无言。
他知道许言之说得有道理,可一想到千寂雪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就堵得难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在许言之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他不再争吵,也不再质问,只是默不作声地伸手,直接将许言之面前那壶酒捞了过来,也不用杯子,直接就着壶嘴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似乎能稍微压下一点心头的烦闷。
许言之看着他这般牛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最终也没有阻止,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则让玉卿重新拿过一只干净的酒杯,缓缓斟满。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言不发地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空气里只剩下酒液入喉的细微声响和偶尔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景枫的酒量本就不如许言之,加上心中有事,喝得又急又猛,不多时,酒意便猛烈地涌了上来。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脑袋变得沉重,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也开始发软。
最终,他再也扛不住,身体一歪,直接醉倒趴在了冰凉的石桌上,手中的酒壶“哐当”一声滚落在地,残余的酒液洒了一地,浓郁的酒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醉得不省人事,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仿佛在梦中也有着化不开的愁绪。
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反复念叨着的,只有一个名字:
“言之……言之……”
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你别走……言之……”
呓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均匀却沉重的呼吸声,他彻底睡熟了过去。
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清冷的月光仿佛将方才的争执与醉意都冻结了。
只剩下一个醉倒不省人事的亲王,和一个依旧清醒却周身萦绕着化不开孤寂的世子。
许言之放下酒杯,目光沉沉地落在景枫醉醺醺的睡颜上。
那双总是闪烁着各种鲜活情绪——或嬉笑、或恼怒、或狡黠——的桃花眼此刻安静地闭着,褪去了所有张扬,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许言之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流转,映照出其中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没有去扶景枫,而是微微提高了声音,对着院外阴影处沉声道:“落云。”
话音落下,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窜入院中,正是安王景枫的贴身侍卫落云。
落云对着许言之干脆利落地行了一礼,然后便沉默地站到了醉倒的景枫身旁,等候指令。
“把你家主子带回去休息吧。”许言之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世子爷。”落云恭敬应道,随即弯腰,动作熟练而稳健地将景枫背了起来。
景枫在梦中似乎不适地咕哝了一声,但并未醒来。
许言之站在原地,目光随着落云的身影移动,看着他们主仆二人一步步走出院落,消失在月影重重的廊道尽头。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他才缓缓收回了视线,眼底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也随之隐去,重新变回深潭般的平静。
他微微侧首,对静立一旁的玉卿吩咐道:“派人暗中跟着,护送安王殿下安全回府。”
“是。”玉卿低声领命,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执行命令。
院内再次只剩下许言之一人。
他转身,刚欲抬步走向自己的房间,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便自院门口响起,叫住了他:
“言之。”
许言之脚步顿住,循声望去。
只见父亲镇平王许栋安不知何时已立于院门处,身着深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正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洒在他威严的面容上,神情难辨。
许言之立刻收敛心神,上前几步,恭敬地躬身行礼:“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