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枫一直在府中等消息,坐立难安。
心烦意乱之下,他将许言之多年前送他的那只前朝牡丹瓶找了出来,放在桌上,用丝帛仔细地、一遍遍地擦拭。
瓶身上灼灼的牡丹,似乎能让他想起当年那个笑容明亮、与他勾肩搭背畅想未来的“兄弟”。
落云进来时,看见自家主子这反常的、近乎仪式般的举动,心中担忧更甚。
景枫看见他,停下了动作,声音有些干涩:“说。”
落云垂下头,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刚下旨……为镇平王世子与丞相府嫡女千寂雪赐婚……”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室内。
景枫失手,将他最珍爱的那只牡丹瓶扫落在地。
名贵的瓷瓶瞬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如同他此刻骤然炸裂的世界。
他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瞳孔紧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赐……婚?”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许言之……和千寂雪?”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坚实的檀木桌面上,指关节瞬间红肿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闷痛的万分之一。
“为什么?”他像是问落云,又像是问自己,问那个不在场的人,“怎么会这样?”
“言之他……不是一直……”
落云担忧地上前,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低声道:“主子……”
落云犹豫片刻,低声道:“听说……是许世子亲自入宫,向陛下求的恩典。”
“陛下……还在御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据说砸了东西。”
“亲自……求的?”景枫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他豁然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风暴:“备车!去镇平王府!”
镇平王府
许栋安刚让姜管家恭敬地送走传旨的公公,回到厅内,看着垂首立在当中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挥退了玉卿,只留下许言之。
“言儿,”许栋安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事已至此,圣旨已下,再无转圜。”
“我们……尽力弥补她就是。”
“日后在府中,她若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许言之垂着眸子,盯着光洁的地面,仿佛灵魂已经抽离,没有出声。
许栋安看着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既心疼又有些恼怒她的不争,转而道:“言儿,你这次死里逃生,是祖宗保佑,也是陛下隆恩。”
“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性命,日后更要勤加习武,绝不能再发生这样凶险之事!我镇平王府的将来……”
“知道了。”许言之打断了他,声音平淡无波,唇角却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弧度。
珍惜?这偷来的、用以赎罪的残生吗?
许栋安被她这态度噎住,刚想斥责她振作,姜管家匆匆来报:“王爷,世子,安王殿下来了,脸色……很不好。”
话音未落,只见景枫已不顾阻拦,黑着一张脸,带着满身的低气压,径直闯进了大厅。
他的目光如同利箭,瞬间钉在了许言之身上。
许栋安皱了皱眉,还是维持着礼节:“安王殿下怎么突然来了?”
景枫勉强对许栋安微微颔首,视线却未离开许言之:“镇平王,本王有些话,想单独同言之说。”
许栋安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许言之,又看了看明显来者不善的景枫,心知此事复杂,自己在此反倒不便,便道:“安王自便。”
“老臣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就不奉陪了。”
说完,深深看了许言之一眼,转身离开。
厅内只剩下两人,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景枫几步冲到许言之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
他逼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因为压抑怒火而颤抖:“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你之前不是一直躲着寂雪、不愿意娶她的吗?!”
“为什么要突然改主意?!”
许言之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她偏过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低声道:“景枫,放开。”
“这事……你不要管了。”
“我不管?!”景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将许言之拉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禁忌的、血淋淋的事实:
“那你告诉我——两个女子,怎么拜堂成婚?!”
“怎么洞房花烛?!”
“怎么生儿育女、延续你镇平王府的香火?!”
“许言之!你告诉我!!”
许言之浑身剧震,猛地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景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知道?”景枫松开了她,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痛苦、自嘲和了然的惨淡笑容,“言之啊,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这么多年。”
“同吃同住,一起闯祸……我就是再傻、再迟钝,也该有所察觉了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被隐瞒的受伤:“所以,在你眼里,在你和我皇兄眼里,我景枫是不是一直都是个天真好骗的傻子?”
“被你们蒙在鼓里,像个笑话?!”
“不……”许言之踉跄一步,扶住旁边的椅子才站稳,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你不傻……真正傻的,自欺欺人的,一直只有我。”
“言……”景枫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心头的怒火被巨大的心疼取代,但他不能让她继续错下去,“言之,就算寂雪拿这件事威胁你,你就要这样妥协吗?”
“拿你的一生,去掩盖一个谎言?去演一场注定是悲剧的戏?”
“这值得吗?!”
许言之缓缓睁开眼,眸中是一片荒芜的平静,那平静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认命:“景枫,你该知道的。”
“从我出生被决定扮演‘世子’那一刻起,从我接过这身男装、这个名字起……很多事情,早就注定了。”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能不能承受,该不该去做。”
“我不知道!我不要知道这些!”景枫低吼着,眼中泛起血丝,“我只知道你是许言之!是我很重要的人!”
“你不该这样葬送自己!你值得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去过你想要的一生!”
“幸福?我想要的一生?”许言之轻轻重复,像是听到了最虚无缥缈的词汇,她看向景枫,眼神空洞,“景枫,何为幸福呢?”
“是像寻常女子一样,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困于后宅一方天地吗?”
“那样的生活,对我而言,也也该是幸福。”
她摇了摇头,仿佛甩开某个不切实际的幻影:“这是我的选择。”
“是赎罪,也是……了结。”
“选择……”景枫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决绝,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她心意已决,再多的言语也改变不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失落感席卷了他。
他失去了最珍视的礼物,似乎也正在失去眼前的人。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
只是深深地、绝望地看了许言之一眼,然后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开了镇平王府。
背影踉跄,仿佛失去了方向。
许言之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
她缓缓滑坐到椅子上,目光落在窗外。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吞噬。
她亲手推开了所有可能温暖她的人。
这座由谎言构筑的孤城,从此,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