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发麻的双腿。
待气血通畅后,他俯身,一个极轻、却饱含复杂情感的吻,落在了许言之微凉的额头上。
旋即,他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走出屏风。
“来人,更衣。”
候在帐外的小太监闻声,立刻带着几名内侍鱼贯而入,动作熟练而安静地为宣帝更衣、洗漱。
御帐外,适时响起了镇平王许栋安的声音:
“陛下,老臣求见。”
“宣。”
领头太监立刻小跑出去通传。
许栋安进帐时,宣帝的龙袍尚在系最后的纽扣。
许栋安躬身行了一礼,语气带着刻意表现的感激与恭顺:“陛下,昨夜老臣得了消息,知道犬子被救回,全赖陛下洪恩!老臣……真不知该如何谢陛下才好!”
宣帝挥挥手,示意侍从退至一旁。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许栋安,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爱卿何出此言?言之是为救朕才险些丧命,朕倾力救他,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除非……爱卿心里在怪朕,连累了令郎?”
许栋安心中一凛,连忙道:“臣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宣帝淡淡一笑,话语却意味深长,“人非圣贤,孰能无情?爱恨嗔痴,皆是难免。朕,明白。”
“陛下,老臣绝无此意!”许栋安背上沁出冷汗。
“好了,此事不提。”宣帝适时收住话头,转而道,“爱卿这么早来,是放心不下言之吧。”
“眼下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势过重,还需静心调养。爱卿可自行去屏风后看看他。”
许栋安快步走到屏风后,看着儿子(女儿)呼吸虽弱却平稳,静静躺在龙榻之上,心中百感交集。
他沉思片刻,回到宣帝面前,再次开口:
“陛下,既然我儿已无性命之危,留在御帐恐扰陛下清静。还是让老臣将他抬回自家营帐照料吧?”
宣帝脸色微冷:“他伤重,不宜挪动。就留在朕这里。”
“陛下,这……于礼不合啊。”
“哦?”宣帝眉梢微挑,“爱卿是不信任朕吗?”
许栋安立刻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老臣绝无此意!只是怕这逆子扰了陛下歇息……”
宣帝上前,亲手将他扶起,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爱卿多虑了。且不言言之是朕的股肱之臣,就凭他昨日舍身救驾之功,莫说在朕这御帐中养伤,便是长住于此,天下人也无可指摘。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许栋安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心中焦虑却无法言明。
宣帝话锋一转,顺势切入正题:“正好爱卿今日前来,朕也有些事,欲与你和千丞相商议。”
“陛下所指,可是昨日叛乱一事?”
“不错。”宣帝目光锐利起来,“太后昨日已抢先回宫。”
“嘉禾与驸马毙命的消息,她已知晓。”
“据报,她昨夜已密召王、江两家家主入宫,此刻恐怕正在商议对策。”
许栋安闻言,脸上浮现怒色:“他们这是自寻死路!”
“陛下,老臣愿亲自领兵,为陛下扫清叛贼,擒拿元凶!”
宣帝微微摆手,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不急。”
许栋安眉头紧锁:那陛下的意思是?
“爱卿可知,”宣帝压低了声音,“驻扎于京都城外的北大营,一直是你的旧部管辖。”
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
“如今她既已撕破脸面,必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
“若贸然领兵强攻,反倒落人口实。
他踱步至许栋安身侧,声音低沉而清晰:
“所以,朕需要爱卿……陪朕演一场戏。
三日后,朕将率众回宫。
宣帝转身,目光如炬,届时,朕要看看,这满朝文武,究竟谁忠谁奸。
许栋安神色一凛:陛下要亲自做饵?
不错。
宣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后以为朕会畏首畏尾,不敢回宫。”
“朕偏要堂堂正正地回去。”
许栋安面露困惑,但仍恭敬垂首:“陛下希望臣具体如何行事?”
宣帝目光沉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就请爱卿这两日,亲自前往北大营,调兵‘勤王护驾’。”
“陛下?这……”许栋安一时未能领会其中深意,勤王护驾通常指向的是清君侧、反暴政,此举无异于公然打出反旗。
“爱卿照做便是。”宣帝并未多作解释,只淡淡道,“朕自有安排。”
许栋安虽满腹疑云,但见宣帝神色笃定,只得躬身领命:“臣……遵旨。只是言之他……”
“许爱卿不必担心,”宣帝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把握,“三日后,朕会携许世子,一同起驾回宫。”
这句话如同一个承诺,更似一个预言。
许栋安深深看了宣帝一眼,不再多言:“臣告退。”
待许栋安离去,宣帝坐回龙椅,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扶手,深邃的目光投向虚空,显然仍在思虑全局。
“小福子。”
一名机灵的小太监应声而出,躬身道:“奴才在。”
“你去瞧瞧千丞相情况如何,若是好些了,便请他过来一趟。”
“顺便再去看看千小姐与安王现下怎样了,速来回禀。”
“喏。”小福子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宣帝起身,缓步走出御帐。
玉卿仍如同钉在原地般守在那里。
宣帝只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去里面守着她吧。”
玉卿颔首,未有丝毫迟疑,转身便径直入了御帐。
帐外侍卫见宣帝出来,立刻挺直身躯行礼。
宣帝随意地摆了摆手,侍卫们便又恢复了如同劲松般的站姿,一动不动。
宣帝独立帐前,默然眺望东方。
只见天际由鱼肚白逐渐染上瑰丽的橙红,如同泼洒的丹青。
那象征希望与新生朝阳,正奋力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洒向历经劫波的大地。
光芒驱散了夜的阴霾,也仿佛试图照亮他心中沉积的暗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任由晨光拂面。
直到双眼被愈发强烈的阳光刺痛,泛起生理性的泪花与一片模糊的光斑,才微微侧首,避开了那过于炽热的光芒。
新的一天已然降临,而通往龙椅的血色归途,也即将开始。